第142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七)

謝飲玉因為誣告兵部私造兵錢而被流放漠北, 遇赦不赦。

這件事情在朝會尚未結束之前就已經傳遍了京城的世家高門。

青春年華的小娘子們滿含憂愁對花垂淚,郎君們端坐琴台後沉默不語,門閥聚居的清溪裏陷入了一種死寂又焦躁的氛圍, 這種氣氛也通過下仆、腳商的口,一直向外蔓延到了平民們的居住區。

六年戰役是一個太敏感的話題, 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一面白幡曾經掛在屋檐下, 從謝三郎君說要為六年戰役修史開始, 百姓們都滿懷期待地翹首以盼,等來等去, 就等到了這樣一個結果。

流放漠北, 遇赦不赦。

歷年來大戰大難都會有專人記述, 詳細寫明某時某地因為某事發生何等戰役,戰役中將領如何作為、士卒如何獻身, 盡管人數眾多無法一一詳明,也會點清部隊番號、帶隊將領、死亡人數等等,這些簡略的史述也是陣亡將士家屬最後能獲得的榮耀。

而唯有這場過於慘烈、毀滅了不知道多少人家的戰爭,朝廷竟然沒有做過官方、清晰的記述,僅有的那些記載也都含糊不清字數寥寥, 不說全情投入地描寫, 連基本的同情感慨都淡漠稀薄。

民間倒是有許多人寫了所見所聞,這些字字滲血、句句淒厲的文獻被官府明裏暗裏禁止傳播, 以至於到了現在, 六年戰役成了一件明明發生過卻又像是從未出現過的事情。

百姓只想知道他們的丈夫、兒子、兄弟到底是怎麽死的,他們死的值不值得, 像不像一個英雄。

然而他們的國家甚至不願意給他們留下一句清晰的評說。

現在唯一一個願意站出來的人被流放千裏, 死在故紙堆裏的人們依舊睜著不能瞑目的眼睛, 世事如此, 也無法可想。

大夏流放犯人的地方只有兩個,一個是嶺南,毒蟲瘴氣密布,尚未開化的野人群居於此,擅使毒箭、木茅攻擊外來者,此地雨林疫癘彌漫,只有最沒有家世背景或者前途渺茫的官員才會被派遣到這裏赴任,曾經有一年,嶺南赴任的縣官連死了三個,都是因為無法適應當地氣候,患病而亡的,流放嶺南的犯人基本能確定不出兩年就會死在這裏;另一個流放地就是漠北了。

漠北的氣候寒冷,冬季滴水成冰,嚴酷的氣候且不提,這裏最危險的是它的地理位置。

漠北比鄰草原,和北蠻緊挨著,作為大夏的第一道防線,這裏每年都要經受北蠻的惡意侵襲,城池之外不聞人聲雞鳴,白骨露於荒野,任憑京城如何歌舞升平,這裏基本長年處於戰亂之中。

流放到漠北的犯人都會被作為消耗品,要麽去做苦力修整城墻、挖掘壕溝防禦北蠻,要麽就直接被編入前鋒營當做試探北蠻的卒子扔在陣地前。

每年的二月和九月,刑部會組織兩次運送流放犯人的車隊,二月的車隊是運送去漠北的犯人的,九月的則是去嶺南的。

因為路途遙遠,走路需要耗費個把月,到達漠北時不那麽冷,到嶺南時也可避開瘴氣最盛的雨季。

現在是三月中旬,謝琢應該是跟隨明年二月的隊伍去往漠北的,但顯然兵部尚書忌憚他的出身,生怕謝首輔忽然心疼起了這個孫子,想把他撈出來——這件事謝首輔也不是做不到,於是他上下活動了一番,硬是讓刑部單獨為謝琢批了條子,連夜把謝琢送出京城,甚至沒給旁人聽聞風聲前來送行的機會。

王瑗之這一日回家後沒有再出門,他呆呆地坐在屋前廊下,膝頭橫放著一架古琴,琴尾的長穗因為主人長期摩挲而有些暗淡了,柔軟地散落在他的腿上和衣服上。

墨色的琴身一側篆刻著金漆的兩個鳥蟲篆字,琴名“聽玉”,是大夏排得上名號的名琴之一。

除了它的大名氣之外,它最為人所熟知的就是被謝首輔四處尋覓後作為弱冠之年的生辰禮送予謝三郎君的事跡。

謝飲玉和他的聽玉琴,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京城美談。

王瑗之將手按在聽玉的琴弦上,想起自己失魂落魄地回家來,看到飲玉那個木訥家仆抱著這把琴指名要交給他時的茫然詫異。

天際日輪墜下,柳梢頭殘陽如血,京城外長亭芳草萋萋,四名獄卒穿著橘紅的號衣,他們中間的謝琢還是早晨那幅打扮,他的冠服都被去除,身上就只留下素凈的寬袍大袖,昂貴的衣料垂墜而下,素白的裏衣和淺青的長衫上留有被暴力撕扯過的褶皺,他低著頭平靜地撫弄領口,試圖將那些褶皺撫平,試了幾次發現失敗後也就隨它去了,臉上倒是沒有什麽憤憤不平的抑郁之色。

四名獄卒對他有種奇怪的恭敬感,那態度不像是在押送犯人,顯得過分尊敬周到了些。

謝琢原本以為他們是收了王瑗之或者謝首輔的打點銀子,走出了一段路程,他們才如實說,他們家中也有在六年戰役中戰死的家人,此舉只是出於對謝琢提出要重修史書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