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九)

但任憑他們如何好奇, 後勤軍需的營帳也不是能讓他們亂走的,於是各種好奇疑惑都只能埋在肚子裏,等著有機會的時候一吐為快。

謝琢不是聾子瞎子, 軍營裏悄悄傳的閑話又沒法避著人, 被他聽見是遲早的事, 不過他並不關心這些,阿鉤被他三令五申不許惹事, 也只好當這些傳聞是耳旁風, 自顧自生上一段時間悶氣就罷了。

等到了最寒冷的十二月, 謝琢才漸漸忙起來——冷冬到了, 北蠻不會在這種時節來大夏邊境打谷草,得了閑暇的軍隊也開始休整貓冬, 順便把豁了口的兵器盔甲之類修修補補,上頭則會趁這個機會下發軍餉。

謝琢做的就是發軍餉的活兒。

那場傾覆半個大夏的戰役已經過去了五年, 北蠻雖然被打回了草原上,但大夏也失去了趁勝追擊的力氣, 於是只能恢復到六年戰役之前的拉鋸場面, 只能說幸好周邊沒有什麽得力的國家,不然現在就是他們漁翁得利的時候了。

為了安撫這些長期駐守邊境的將士, 朝廷發軍餉發得很是痛快, 可以說,就是這些實打實到位的軍餉, 才讓大部分軍士都咬著牙撐過了最困難的六年戰役——不是所有人都有一腔不計生死保家衛國的決心,能夠讓自己、讓家人活下去才是他們從軍的初衷。

帳篷裏像學堂一樣排開了十數席矮幾,每桌後頭都坐著一個瘋狂撥弄算籌的書記官, 在這群焦頭爛額不修邊幅的書記官中間, 將算籌推在一邊, 袖著手思考片刻,便能在竹簡上刻下幾筆的謝琢就顯得分外醒目了。

主簿抓著短短的胡須在他們中間轉了一圈,最後停在謝琢身後,眯著眼睛瞅了一會兒桌上的竹簡和算籌,胡須下的嘴得意地翹了起來。

他也是讀書人,這名自京城流放而來的青年第一次自報姓名時他就意識到了點什麽,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他更是確定無疑,此“謝”定然就是彼“謝”,他不會蠢到去關心這位謝家郎君為何被流放至此,只是不動聲色地關照了對方一些。

事實證明,這樣的關照百利而無一害,漠北缺少人才,更缺少這樣的全才,可不是麽,謝家鐘靈毓秀培養出來的子弟,就是登朝上殿經緯天下都使得的良才,放在漠北就是個大寶貝疙瘩。

謝琢一來,一團亂麻的軍需糧餉瞬間有了章程,不僅如此,可以一心二用的謝琢還獨自擔起了四五個人的活,把那團陳年舊賬梳理得清清楚楚,讓主簿頓生知己之感。

雖然他也很好奇為什麽這位謝郎君啥都不看,非要先把那堆舊帳本挖出來理清楚,不過既然對方說了這是他的做事習慣,那也不必深究太多。

看看,往年裏要折騰一個多月的軍餉發放,這才不到半旬,已經在謝琢的手下有了完整的雛形,只要照著營號隊標發下去就好了。

主簿捋著胡子,笑眯眯地又看了一會兒,邁著四方步悠悠回到了營帳門口那個擺著火盆的小角落,坐著烤火去了。

他坐下不到半個時辰,謝琢就放下了手裏的筆,定定看著手裏的竹簡,面上浮現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過了一會兒,他卷起那疊竹簡,隨手塞進袖子裏,起身往懶洋洋烤火的主簿走去,然而不等他開口,帳篷的簾子就被呼啦一聲卷起。

來人動作粗魯,外頭的風雪裹著寒意猛地吹進來,幾乎是一瞬間,就將賬內積聚了多時的熱氣趕了個幹凈,撥弄算籌的書記官們頓時擡頭對來人怒目而視。

讀書人的怒氣不如武人兇狠,卻自有一股威力,來人霎時慫了下去,訕訕地將厚重的簾子小心翼翼放下,對整個定州軍的賬房老爺們拱了一圈手:“那個,將軍遣我來尋一個姓謝的先生……”

謝琢的視線移到他身上。

主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名魁梧的傳令兵,忙不叠站起來:“可是趙將軍的令?”

傳令兵頷首,主簿神情裏出現了一絲凝重。

趙將軍是定州軍的掌帥,不如說整個定州軍就是趙家人一手拉拔起來的,一門忠烈義勇傳世,六年戰役裏定州軍連著換了三代掌帥,整個趙家都死的差不多了,這面軍旗到最後還是死死握在趙家人手裏。

確切地說,是在最後的趙家人手裏。

現在這位趙將軍是趙老將軍的幺孫,原本怎麽算定州軍也不可能到他手裏,於是這位小趙將軍就整日裏招貓逗狗,整一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靠著家族的蔭庇在定州軍裏混了個掛名的偏將頭銜,領上一份薪水就日日承歡老夫人膝下,做個撒嬌賣乖的好孫兒。

哪裏知道,六年戰役,打死了趙家上上下下提得起槍上得了馬的兒郎,趙老將軍領軍死在阻擊北蠻的草原邊境,接下定州軍軍旗的長子緊隨其後死在保護民眾南下撤退的路上,從兄長手裏攜旗整軍的二子被伏擊死在定州城外,死後戮屍懸首十三日,前仆後繼前去收屍的將士、民眾逾百,盡數被斬於陣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