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樊成雲的回憶是濃稠的苦澀, 他給厲勁秋聊起年幼徒弟時的聲音,卻是輕快雀躍。
他坐在長廊旁,用手比劃出高矮說:“那時候小應才這麽高一點兒, 我一把就抱起來了, 輕飄飄的。”
“他眼睛大,在月亮下面漆黑發光,圓圓的臉蛋,像個粉團子。”
“我看他可愛,揉他頭發, 又黑又軟,一雙眼睛貓兒似的眨,可憐兮兮的,好玩極了!”
厲勁秋聽得樊大師的笑聲, 都能想象出鐘應小時候的模樣。
第一次見到的陌生叔叔, 伸手就把小朋友的腦袋揉得亂七八糟。
小朋友不敢吭聲, 還不敢跑,澄澈明亮的大眼睛委委屈屈, 等著這位壞叔叔揉夠了停手。
樊成雲在笑, 厲勁秋也忍不住笑。
他一直以為樊大師嚴肅沉默, 怎麽說起鐘應,透著一絲絲欺負小孩子的意味,充滿了大人們的惡趣味。
厲勁秋笑著問:“樊大師,您就是那時候收鐘應當徒弟的麽?”
“對。”樊成雲慈祥看他, 恢復了一貫的正經, “因為小應很像他。”
樊成雲見厲勁秋神色困惑, 哈哈笑著補充道:“像他爺爺一樣!”
回憶起那時的鐘應, 樊成雲的話語輕快。
“小應啊, 和望歸脾氣像,長得像。我當時見到了,就像見到了望歸的翻版小娃娃,他彈琴的樣子,跟他爺爺校音的姿勢,沒兩樣啦!”
厲勁秋對林望歸一無所知,他正想問鐘應的爺爺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就傳來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
“我才不像爺爺。”鐘應的反駁遠遠而來。
一點兒也不像爺爺的鐘應,出聲打斷了師父和厲勁秋的閑聊。
他抱怨一般看向師父,說道:“爺爺可比我厲害多了。”
“是,他比你厲害。”樊成雲笑聲爽朗,背著手就回琴行去了。
鐘應看師父身影消失,才默默遞過來一雙寬闊拖鞋,一雙新襪。
“秋哥,你鞋襪一時半會兒幹不了,先穿我的吧。”
厲勁秋垂眸一看,鐘應也是一雙拖鞋。
在庭院裏漸漸變弱的秋風秋雨裏,透著一份早秋未逝的清涼。
“你去幫我找鞋了?”厲勁秋詫異的接過毛巾擦腳。
“嗯。”鐘應點點頭,“我沒說嗎?”
“說了說了。”厲勁秋擦幹腳,穿上襪子,“是我沒聽見!”
鐘應抱著無弦素琴離開的時候,失魂落魄,哪兒說過自己要去做什麽。
但是,聽了樊大師一番回憶,厲勁秋特別能理解鐘應的狀態。
剛參加完一場葬禮,馬上是爺爺的祭日。
屋漏又逢連夜雨,思緒混亂,心情憂愁都是正常的。
他本想嚴肅正經一些,開解鐘應的陳年心結,
可他聽完樊大師聲情並茂講述鐘應小時候多可愛之後,腦海裏那個眼睛黑黑大大,臉蛋圓圓粉粉的小可愛,就在他心裏伸出稚嫩的手指按弦,彈得他心臟血管一顫一顫。
厲勁秋想伸手去揉鐘應的短發。
又想去揉鐘應的臉頰。
肯定和樊大師說的一樣,可愛可憐,手感絕佳。
鐘應坐在長廊靠椅看雨,總覺得厲勁秋沉默得詭異。
他視線一劃,那位對他充滿好奇的作曲家就回過神似的,笑了笑。
鐘應:?
“秋哥,你有事?”鐘應眼神困惑,感覺厲勁秋欲言又止。
“沒事。”厲勁秋收起笑容,正正經經的咳嗽一聲。
越掩飾越明顯。
鐘應不得不主動提醒:“你有什麽話都可以問,我不介意。”
厲勁秋卻固執的重復,“沒有,真沒有。”
他總不能說:我想捏捏你的臉,揉揉你的頭吧!
厲勁秋不說,鐘應眨了眨眼,無奈笑了笑。
他清楚自己的狀態不好。
早秋暴雨時時讓他回憶起十年前冷清孤寂的夜晚。
天冷地滑,他記得絮姐不讓他去給爺爺守靈,就像絮姐有時候不讓他出現在庭院、琴館一樣。
因為師父在。
那時,樊成雲還不是他師父,每次這位陌生的叔叔到了樊林,他都得躲著。
鐘應年紀小,不懂為什麽。
但他懂得,爺爺不在了,陌生的叔叔把人都趕了出去,他如果去爺爺身邊,也會被趕出去。
鐘應看向走廊之外已經快停了的雨,猜測是師父和厲勁秋聊了十年前的舊事。
於是,他出聲解釋道:“師父一直愛說我和爺爺像,其實我和爺爺一點也不像。”
“爺爺脾氣溫和,處事聰明,無論是多大的困難,他都不怨不恨,堅持著自己的想法。”
“做人是這樣,斫琴也是這樣。”
“爺爺留下的琴,就像爺爺的人,弦明聲清,獨一無二,舉世無雙。”
厲勁秋聽完,心想,這不就是一模一樣嗎?
可他偷偷笑,點點頭,笑著聽。
鐘應也不管厲勁秋喜不喜歡聽,但他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