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第4/4頁)

然而他每每擊築,卻說:“這築,奏不響《猗蘭操》啊。”

什麽《猗蘭操》《水仙操》,都不過是琴曲罷了。

築琴奏不響便奏不響,樊成雲從未覺得可惜。

“小應前幾年就會擊築了,他肯定經常演奏《大風歌》《易水歌》給你聽。”

他盯著林望歸溫柔眉眼,絮絮叨叨的質問道:“你聽見了嗎?你斫制的琴那麽好,為什麽要去求他們。”

求一個老不死的貝盧,求一個老不死的寧明志。

樊成雲記憶中,他們爆發過許多次爭吵,唯獨淥水斫制而成的時候,他們吵得互不相見。

他還指著那張五弦琴,憤怒的發誓——

“你再悄悄去日本,我就把你這破琴砸了!”

樊成雲擔心林望歸,不願意他去那麽危險的地方。

誰知,林望歸聲音平靜,“砸吧。”

他說:“如果我不去找琴,留著這條命有什麽用。”

有什麽用……

樊成雲依靠在椅子裏,五十多歲的人,身體蜷縮萎頓得像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子。

他視線垂下來,不去看林望歸,也不去看淥水。

盯著旁邊空蕩的琴桌,兀自出神。

那是放遊春的位置。

鐘應傷了右手指甲,不便彈琴,他就整天抱著遊春四處閑逛,坐著就敲琴身琴徽,在輕柔木響之中,彈奏著無弦之音。

遊春是林望歸的琴。

斫制而成的時候,樊成雲親眼見他在漆黑的琴身上認真的點出了白皙的琴徽。

當初樊成雲還很年輕。

二十來歲,彈琴方面毫無建樹,倒是傲慢擡杠尺有所長。

他撇了撇嘴,說:“人家陶淵明的素琴,可是弦徽不具,沒有弦和徽的。”

“所以這是我的琴。”

林望歸笑著點出十三徽,耐心性子說道,“君子無故不撤琴瑟。我既然不會琴,那就做張無弦素琴。弦在我心上,琴徽在琴身,我心裏是有音樂的。”

“你看。”說著,他放下了工具,端坐於無弦木琴之前,按弦拂弦,似模似樣。

他還微微閉起雙眼,悠然自得地笑著說道:“對你彈琴。”

樊成雲聽了這句“對你彈琴”,頓時覺得林望歸在說“對牛彈琴”,火氣馬上就大了。

“我看你才是牛嚼牡丹!”

林望歸也不生氣,只是笑,“牛嚼牡丹,煮鶴焚琴,還挺適合我。”

“成雲,我的琴做好了,你給它取個名字吧。”

樊成雲想了想,記得那是一個綠樹成蔭的燦爛春天。

林望歸的家裏逼仄,可以說家徒四壁,像個木匠的工作間而不是斫琴師的琴館。

於是他嘲諷的說道:“蔡氏五弄,《遊春》、《淥水》、《幽居》、《坐愁》、《秋思》,你獨占幽居,這房子又小又潮,跟關犯人的囚籠似的,這琴就叫遊春吧。”

遊春,夢裏遊。

樊成雲想到那張遊春,就會想起年輕時候的自己。

他脾氣不好,說過很多傷人傷心的話。

林望歸一雙沉寂的黑眸,靜靜的看他,似乎永遠不會生氣。

鐘應像林望歸,很像。

一模一樣的沉靜內斂,一模一樣的天賦出眾。

一模一樣的悲天憫人,一模一樣的執著堅定。

他一直害怕自己帶不好這個可愛的孩子,時時以林望歸的標準要求鐘應。

行事溫柔,話語委婉。

不能沖動,學會隱忍。

樊成雲這麽教,自己也這麽學。

但他覺得,自己溫柔慈祥並不是因為學會了林望歸的脾氣,只不過是他老了,心灰意冷,對一切都升不起怒火脾氣,唯獨想著早點兒完成林望歸的遺願,早點兒去見見林望歸。

他初見林望歸的時候,那人差不多快三十了。

三十而立,成熟穩重,林望歸仿佛已經度過了一甲子年歲,無聲背負起別人犯下的沉重過錯。

樊成雲記得,自己砸開那扇破木門,沖動得像個街頭地痞小混混。

可能他還砸破了林望歸的腦袋,害林望歸流了些血。

因為樊成雲年少懵懂,只記住了恨。

誤以為,林望歸還不叫林望歸,他叫——

“師父!”

鐘應急切的走到琴館旁,“師父你在嗎?”

“什麽事?”

樊成雲從椅子裏站起來,回憶煙消雲散。

“外面來了一群人,絮姐在招呼他們,但是、但是……”

但是,鐘應沒見過那麽奇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