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榮壽從遵義門上探出去,鈴聲飄忽在天街那一頭,霧大看不真切,只有抱著胳膊在廊檐下等。

這麽實心眼的丫頭真少見,宮裏奴才早應該練成老油條了,偏她還是剛入世的樣子。這七八年算白呆了,其實要能踏實留在尚儀局別露頭,混夠了日子出宮去也就完了,誰讓她命不好,被那個居心叵測的長胖子給揪出來了。長滿壽琢磨什麽他知道,不就是想借把東風好往上躥嘛!就跟撞大運似的,弄好了萬歲爺瞧得上,化解了皇太後和皇上之間的矛盾,兩頭都能撿便宜。要是弄得不好,那丫頭送命,他又不會少塊肉。再天馬行空點兒,萬一墻內開花墻外香呢?皇上不喜歡,太上皇看了得趣也不一定。還有那位早年出家的東籬太子……當初爺們兒爭媳婦,太子爺不也好皇太後那口嘛!實在不成,送到普寧寺討好東籬太子,也不是不能夠。

反正算她倒黴,像誰不好非長得像太後。萬歲爺不待見皇太後,往後且有茬兒要找的。如果運氣好,這回罰完提鈴就給打發回原處去,興許能撿回條命。萬一皇上左右瞧她不順眼,那她就洗幹凈脖子擎等著挨剮吧!

鈴聲拐了個彎折回來,漸行漸近。榮壽忙讓到門裏去,見她進了內右門,燈籠底下一張白慘慘的臉,眼神也怔怔的。他開始憋著勁的挑刺,從頭到腳一通打量——發梢紮根紅絨繩,大辮子梳得一絲不苟。黑領綠袍宮裝,雲頭背心點綴金紐扣,衣著也沒有什麽地方可挑眼。再往下,沒學漢家子裹腳,穩穩的一雙天足。走路端方,筆直的身形,連搖鈴的動作都是漂亮的。這就難壞了榮大總管,他早知道這丫頭是管教化的,別的不說,儀表規矩上人家是行家。只要沒看見她偷懶往哪兒坐著歇腳,那就沒處可尋釁。

榮壽正琢磨,近距離聽她唱太平也不免心頭一跳。既這麽,何必繞遠道,就從這上頭來就行了。他橫空跳出來,“你!”

素以一門心思想著走完了這趟好回墻根兒上打盹,這時辰料著已經沒人走動了,誰知道抽冷子一個瘦長條從天而降,這三更半夜的,她腦子裏嗡的一聲,一個沒穩住,放嗓子尖叫起來。

榮壽忙上去捂她嘴,“你撒癔症呢?別叫了,是我!還不給我住口,仔細驚了聖駕!”

他說是他,素以想不起來他是誰,但是從遵義門出來的一定是禦前的人。她嚇得直喘氣,半天顫著聲道,“諳達下回預先知會一下,我膽兒小,經不起嚇。萬一直挺挺倒下去,還得給諳達添麻煩。”

“美得你!你敢倒,立馬擡你去喂狗!”他恫嚇一番,擺著譜問她,“我說,你的嗓子就這樣?聽你這會兒幹幹凈凈的聲兒,怎麽一喊太平就跟畫眉臟了口似的,陰陽怪氣叫人渾身起栗呢?你可真能啊,連萬歲爺都被你害了。再這麽下去你等著,明兒叫你家裏人來收屍!”

素以挨了一頓訓,低著頭道,“諳達教訓得是,可我沒有存心害萬歲爺,諳達這話我領受不起。”

“嗯?”榮壽挑起眉,驚訝異常,“還說沒害萬歲爺?萬歲爺都叫你唱得……你別回嘴,回嘴我可碾死你!”

他吞一半含一半,素以雖然沒太明白,仍舊躬身下去,“那我往後進內右門就不出聲了,諳達的意思呢?別的倒沒什麽,就是提鈴沒人督辦,怕萬歲爺問起來我不好交差。”她覷他臉色,笑道,“我若是得了諳達首肯,就照著這法子辦,諳達您說呢?”

跟蹴鞠似的,胡擼幾下怎麽把球踢到他這兒來了?現在看來她也不笨,頭頂上有人扛著還怕什麽?榮壽乜斜她,“你倒挺會討主意,這腰哈得好。我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素以暗裏嘀咕,她連萬歲爺都認不清,怎麽知道他是誰!瞧他拽得二五八萬的模樣,八成是皇帝跟前的紅太監唄!她蹲了蹲,“我眼神不大好,問問您,是不是乾清宮榮大總管?”

榮壽嘖一聲,聽說她是個臉兒盲,可見盡是傳聞。瞧瞧,她來猜他身份,不是一猜一個準嘛!他沒胡子,卻撚著下巴笑,“算你有見識……”

榮大總管本想吹噓一番的,不想養心門上跑出來個小太監,垂著手呵著腰上來通傳,“萬歲爺聽見這兒鬼叫呢,打發奴才問問出了什麽事兒,叫這宮女子進殿裏問話。”

“得!”榮壽拍拍腿,讓開身子右手一比劃,“主子傳呢,姑姑請吧!”

素以心裏直撲騰,料著這回算完了,剛才那一嗓子喊出禍來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吵醒了萬歲爺,這會兒要拿她開刀,剝皮抽筋。

榮壽前頭帶路,神氣活現的樣兒。她垮著兩肩跟進去,繞過影壁入抱廈,前面就是養心殿。看那朱紅的六椀菱花門裏透出亮來,她一個黑暗裏廝混了半夜的人沒覺得舒心,反而惶恐得不敢挪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