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喲,素姑姑不是才上公爺府辦完差嗎,怎麽回來提上鈴了?是差使辦砸了?”馬六兒把大銀盤的一邊架在腰上,模樣像鄉裏端簸箕的農婦。

素以瞥他一眼,“諳達,這是萬歲爺的恩典。”

馬六兒直點頭,心道這恩典賞的真要命。再瞅瞅她,穿得忒單薄,好心提點她,“多穿點兒,半夜裏下霜,冷著呢!”

她手裏鈴鐺照舊搖著,蹲蹲身道,“謝謝諳達,我帶了包袱在墻角上擱著,回頭冷了再添。我這兒事沒完,就不耽擱功夫了,諳達您忙吧!”

馬六兒點點頭,看著她筆管條直的往內右門上去。身姿很不賴,就是聲口有點瘆得慌,半夜聽了叫人肝兒顫。

素以徐行正步,亮嗓子又是一句唱平安。微微揚起臉,入了夜,空氣裏細碎的薄霧撲面而來。宮門上的燈也杳杳的,像是隔了很遠似的。聽老輩子裏人說霧天最容易遇見臟東西,她提鈴走一回就一炷香時候,但是每隔兩個時辰得來一趟,所以榻榻裏是不用回了,只能露天找個地方打盹,這一呆就是一整夜啊!想想真怕,現在還有人走動,等到了三更,宮門上撤了門禁,這偌大的天街就剩她一個人了。一個人在霧裏搖鈴……

她打個哆嗦,不敢說皇上的不是,全怪自己沒眼色。別人跟前她可以很好的周旋,偏每回遇見萬歲爺就克撞。也說不清是為什麽,大概八字犯沖避不開。

回頭看看鎏金銅獅子下點的香,時候差不多該到了。再回到乾清門前,這一趟就算走完了。她撫撫手臂,挨著東邊的八字琉璃影壁坐下來。青磚上不許鋪墊子,只能幕天席地。解開包袱抖出件鬥篷來,緊緊的裹上。倚著花卉盒子看看天,可惜了今晚沒有月亮,否則披星戴月也是種美好意境,還可以苦中作樂一番。

燕禧堂裏皇帝靠在床頭看今天進的日講,外面好不容易安靜下來,他也可以定下心神讀會子書了。罰那個宮女提鈴其實真不是個好主意,大約膽子很小,唱起來都帶著抖音。讓她繞乾清宮打轉倒不像在懲戒她,更像是在懲戒自己。她那個嗓門,高一聲低一聲的聒噪得厲害。皇帝不由嘆氣,裏頭確實也參雜了些偏見,有意的難為她,不過出於自己在某些方面的私心。

他這個皇帝做的什麽滋味他自己知道,始終沒法子放開手腳。皇父雖奉養在暢春園不問政務,於他還是很有約束的。說到底他就是個兒皇帝,總歸不能跳到框外去。皇太後陪在皇父身邊四平八穩,他也只能找個不相幹的丫頭撒撒氣。這麽幹有點歪斜,不願意承認,但卻是事實。

素以並不知道這些,她還在苦苦糾結著為什麽自己的運道那麽不好。灰心喪氣的坐了一陣,宮門下鑰完畢到二更人定只有半個時辰。似乎沒怎麽休息,梆子聲音隱隱綽綽的又來了。她木蹬蹬的站起來捋袍子,擡眼一看,只見養心門外宮女挑著兩盞八角宮燈過來,後面跟著個怪模怪樣的人,極其健壯的腰背,歪著腦袋。她眯眼仔細瞅,往前邁了兩步,才看清原來是太監馱著個人。背上的人兜頭拿大紅鶴氅包著,很快就進了養心門。素以愣了會兒神,想起來以前聽品春她們說什麽老公背人進幸。她沒見過馱妃太監,現在方知道原來小主兒們就是這麽來給萬歲爺點卯的。真像西洋景似的,有意思透了。

她樂呵呵的盤算,回去一定要告訴品春和妞子。手裏鈴鐺一搖,大踏步的朝月華門上去。走進內右門夾道,這地方簡直就像個喇叭,一點兒響動都顯得尤其大。她也不想那麽高聲兒,又怕皇帝聽不見說她偷懶耍滑。不得已兒,直著嗓子喊了聲“天下太平喲”,真是掐著雞脖子的聲調,不大好聽。

皇帝皺著眉頭把手上的書擱下來,燕禧堂門上簾子一打,和貴人包著錦被直挺挺的被送上了龍床。榮壽上來掀床尾的黃綾被,引和貴人往上鉆。這是老規矩,妃子沒有坐床沿歪身倒下的權利,得從龍足那頭蠕蟲似的爬。皇帝低頭看,和貴人才入宮不久,侍寢上動作不嫻熟,鉆個被窩熬得面紅耳赤。

屋裏太監打個千兒躬身退出去,和貴人好不容易爬到皇帝腋窩處,擡頭瞧瞧,有點不好意思,“主子。”

皇帝點點頭,沒說話。

和貴人接著爬,總算到了頂,暗暗籲口氣。皇帝身上衣裳捂得嚴嚴實實,她只好抓被子掩著胸坐起來,“主子,奴才給您更衣?”說著上手解他中衣上的帶子。

兩手都忙活,沒空遮擋胸前,年輕稚嫩的乳挺立在他面前,皇帝打量一眼,總算找著點心猿意馬的感覺。可是湊巧,“天下”又“太平”了。哀淒綿長的一聲呼喚,像冷水把他澆了個透心涼。

和貴人沒留意那個,只管紅著臉伺候他脫了上衣。皇帝有副好身板,骨架不顯粗獷,勻稱修長沒有小肚子。再加上那張漂亮的臉,天上地下找不出第二個這麽齊全的人物來。老百姓欠福氣不能得見天顏,總以為皇帝應該是那種又老又醜滿臉橫肉絲兒的,其實咱們萬歲爺真不是。據說薨了的慧賢皇貴妃是漢家美人,宇文氏這頭又是鮮卑出了名的毓秀之家,生出來的兒子沒有一個跌分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