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歸塵

她把百年領回正陽宮悉心調理,觀察了三天,症狀是減輕了些,可惜沒能痊愈,一緊張就結巴,語無倫次,針灸吃藥毫無用處。彌生長籲短嘆,好好的孩子毀了大半。

現實委實令她感到無望,如今的鄴宮愁雲慘霧,帝王家的生活充滿了險惡。感受不到繁華和尊崇,所有人都活得戰戰兢兢。太陽將下山時最難耐,泱泱宮掖籠在晚霞裏,屋頂是褐紅的顏色。不知是不是樹的緣故,越往下越昏暗。重重樓台虛浮在一片混沌之上,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眉壽送羹來,見她倚在臥欞欄杆前。纖髾在風裏獵獵飛舞,她弓著身子枕在手臂上,素凈的側臉,單薄的肩背,恍惚讓人覺得風再大些就要把她帶到天上去了。眉壽沒來由地懼怕,忙上前叫她,“殿下回屋裏去吧!天轉涼了,入夜風大,仔細受寒。”

她唔了聲,隔了一會兒才問:“有沒有家裏的消息?大婦他們進鄴城來了嗎?”

眉壽揭開盅蓋把羹敬獻上來,邊應道:“還沒呢,殿下別急,大婦到了自然會進宮來。或者殿下到聖人跟前告個假,要出宮省親,聖人未必不答應。”

彌生提起他就皺眉,現在是完全說不到一塊兒去了。後來好些事情她也勸過他,他嘴上答應得好好的,轉眼就拋到了九霄雲外。歌照唱舞照跳,家國社稷完全不在他心上。早前還勤政,如今禦案上奏表堆積成山他也不管了。窮奢極欲,像過了今天就沒有明天似的。不過他雖然殘暴,對謝氏一族還是善待的。阿耶封了太尉,從外埠調回京畿來了,幾個阿兄也陸續遷了京官。真要從這上頭說,她又恨不起他來。他再癲狂,卻從沒有真正傷害過她。捫心自問,她受他這樣的禮遇還是很愧疚。他對所有後宮女子非打即殺,其實最該死的是她才對。

“家裏人都到鄴城來了是好事。”眉壽笑道,“殿下有話也好和大婦說道,不用總憋在心裏了。到底咱們家是不同的,堂堂的國丈。不像王氏,嫁了九王耀武揚威有什麽用,還不是屈居人下。”

丫頭見識淺,她不知道擡舉謝家夫子出了大力。彌生苦笑,“王氏族親不都升官了嗎,王家大郎拜了司空,也在三公之列。”

“三公之末罷了。”眉壽道,“咱們郎主可是三公之首,比他高多了。”眼珠子一轉,想起了什麽,一拍大腿道:“那個王家大郎不是王潛嘛!殿下還記不記得,那時候險些和他結姻親的。要不是他長得胖,說不定殿下嫁了他,這會兒小公子都有了。要是那樣,後頭也沒聖人和九王什麽事了……”

說起前事便恍如隔世一樣,兩個人都有些悵然。正失神,輕宵領了人上殿裏來,叫她稍待,自己上前廊下通傳:“十一王妃來謁見殿下了。”

彌生回望,佛生腆著肚子托著腰,正對她欠身肅拜。她忙起身迎進殿裏,攙了她道:“這麽大的肚子虧你還彎腰,沒的窩著我外甥。”一頭往圈椅上引,“快坐下歇歇,阿姊怎麽這會兒來了?”

佛生只是笑,“許久不見殿下,心裏掛念得緊。原本早就想來了,總是因事耽擱。今天好容易抽了空,就進宮來瞧你了。”

彌生心裏高興,朝外看了看道:“這時候宮門要下鑰了,阿姊今晚就留宿在我宮裏吧。十一殿下那裏能放下心嗎?”

“他跟前有人。”佛生道,稍挪動一下,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我也難得有清閑,他那樣半死不活的,我自己身上又不方便,是照應老的好,還是照應小的要緊?我如今也求自保了,就是欠了債還有還清的時候呢,我這樣的怎麽排解?白天黑夜地伺候他這些年,想想也盡夠了。”

彌生知道她怨,女人一輩子沒被人疼過,能不冤枉嗎?說自己運勢不好,總歸日子還清閑,比起佛生來,這方面她實在沒什麽可抱怨的了。她瞧瞧佛生的肚子,在上面撫了撫,“快生了吧?日子排了嗎?”

佛生說起孩子,滿臉融融的笑意,“早呢,還有兩個月。也不知是男是女,會動了,折騰得厲害,大約是個小子。”說著喲了一聲,“快瞧!”

彌生湊過去,佛生為了叫她看清,把綢裙布料勒得貼在肚子上。眼見著肚皮動起來,平地鼓起了一個包,不曉得是小手還是小腳,從這頭劃到那頭,像是整整掉了個頭,翻了個身。她看得汗毛直豎,駭然問她:“這麽動法,疼嗎?”

佛生說不疼,“生的時候才會疼,可是也能忍住的。母親為了孩子,什麽都能豁出去。”復打量她,“你同聖人大婚也快五個月了,還沒信兒嗎?”

彌生噎了下,悻悻然搖頭,“不著急。”

佛生擰起眉,見左右沒人才道:“聖人變成了這模樣,真叫人意外。好好的怎麽迷上了男色?說出來不堪得緊,這才成婚多久,把你撂在一邊,不是耽誤你嘛!可氣連冤都沒處申,難為你,經年累月的只怕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