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歸塵(第4/6頁)

他輕輕嗯了聲,“我近來總做夢,夢到些可怕的東西。彌生,我覺得是大王來討債了。”他微微瑟縮,“我一直沒有和別人透露,其實大王遇襲,我趕到的時候他還活著……是我,我借著送他安床,親手……把他給掐死的。”

彌生心驚,大大顫了下。又怕給他添負擔,故作輕松道:“過去的事,想它做什麽!有哪個做皇帝的不是披荊斬棘才登上九重?看開了,根本不算什麽。”

“是嗎?”他慢慢仰回隱囊上,“他臨終還看了我一眼,如今想起來就害怕……他一定沒想到,最後要了他性命的,竟然是我這個沒用透頂的廢物。”

彌生聽得不是滋味,撫撫他胸口道:“我過會兒傳令下去,叫人把晉陽王靈位送進寺裏超度。他受了功德就不會作亂了,咱們心也得安,好不好?你閉上眼睛歇一歇,我熬好了粥來喂你。”

他的嘴角勾出個弧度,嘴唇那麽淡,一點血色也沒有。徐徐吐出一口氣來,他道:“你別忙了,我沒法子吃,大限到了。”

她不理他,揭了砂鍋蓋兒續上兩勺水,一圈圈極有耐心地攪。看火候差不多了,盛在蕉葉碗裏端過來喂他。他不能吃太快,幾乎是一滴一滴地咽。彌生含淚看他,以為吃得少總沒事,誰知他作起嘔來,掏心挖肺地大吐一通,把膽汁都吐了出來。

禦前的人都驚壞了,打掃的、拿巾櫛的、換褥子的,亂作一團。她扔了勺子泣不成聲,怎麽辦,她真的束手無策。問那些醫正,一個個呆若木雞,只顧趴在地上磕頭。

兆遇托著杯子來,躬身對彌生道:“中宮還是讓陛下緩一緩吧。陛下如今一粒米都不能沾,只能喝這個……兌了水的,不怎麽烈性。”

彌生知道是酒,她沒見過這種病症,當真要靠酒來醫治。可是沒法子,不叫他喝他一直幹嘔,這麽下去不成事。她唯有上前扶他,拿銀勺往他嘴裏灌。真就像良藥似的,他漸漸緩過勁來了,只是乏累得緊,連眼睛都睜不開。她端著杯子僵立在那裏,腦子裏亂得沒了方寸。

兆遇上四合床前看了眼,退回來道:“陛下睡了,中宮到偏殿歇會兒吧。”

彌生只得跟他挪到地罩那頭去,心裏嘀咕,便問:“太後知道陛下的病勢嗎?可曾來過?”

兆遇伺候她坐下,應道:“早前給昭陽殿報過信兒,太後……沒來過。”頓了頓又道:“殿下不知道,上回聖人吃醉了上昭陽殿鬧過,還弄傷了太後。太後好面子捂著,心裏對陛下定是失望至極,所以如今也不願意露面了。”

看來太後是放棄了,諸事不問了。彌生心亂如麻,連個商量的人也沒有。看珩的樣子是不妙,太醫們都治不了這病症,真就只有等死了。她年輕,沒經歷過這些事,一下子像掉進了海心裏,夠不著岸了。

兆遇道:“還是傳右丞相進宮議事吧,萬一有個什麽,也好早做準備。”

彌生背上發寒,強撐著搖頭,“不能叫他進宮……你去知會太子,給他提個醒。另給太傅及三公傳話,讓他們候著信兒,隨時會傳他們進宮議事的。”

兆遇長揖道是,領命去了。

她踱出殿門,瓦當上的雨傾瀉下來,落在漢白玉台階上颯颯有聲。宣德殿前天街深遠,凝重的灰色和穹隆連成一片,眯著眼也分不出哪是天,哪是青石路。

大約真是到頭了,他只有幾個月的皇帝命。人的福澤是注定的,掐斤掐兩地算好,多一點都不會給你。他消耗完了,接下去就是拿陽壽熬。她覺得恐怖,這樣的病,聞所未聞的。只是太匆匆,他歡喜的笑容還未從這大殿散去,接下來便要死了嗎?

藥都不能喝,最是愁人。彌生守著他,寸步也不離。果然第一眼看到時的印象最直觀準確,珩禦極後的種種,只是他宣泄心中苦悶的手段。如今他病著,沒有張牙舞爪故作兇狠。他很痛苦,但也很安靜。

每天都在延挨,他的身子不濟了,眼看著枯萎下去。彌生伏在他床頭流淚,他會勉力擡手撫她的發,“別哭,命裏注定的。”

他的聲音很低,已經到了收梢,嘶啞而蒼白。她抓著醫正一遍遍地問:“怎麽會這樣呢?”沒人能夠回答她。她恨透了這幫唯唯諾諾的人,橫豎都是廢物,留著也無用。一時氣沖了頭,拂袖說聲殺。禁軍來得很快,眨眼就把人帶走了,等她意識到時已經晚了。

這是她頭一次殺人,一殺就是三個。自己有些害怕起來,兆遇在旁邊開解,“帝王家,這種事太平常了,不值什麽。”

是啊,殺就殺了,有什麽要緊!她靜下心來,換了一撥太醫,重新滿懷希望,最後還是落空。

聖人不臨朝了,又沒有知會九王壓場子,文武百官人心渙散,個個如臨大敵。百年年紀小,朝政撐不起來,彌生只能秘傳太傅來商議。所幸庶出的幾位王早就削了兵權,如今翻不起大浪來,所以問題還不至於那麽棘手。暫且穩住了朝局,後面怎麽樣,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