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得儂

要完全接受一個陌生人,並不是件易事。但是彌生有傲氣,夫子既然看著,就不能讓自己顯得可憐。一味地困在情網裏只會讓他吃定了她,這樣一場角逐,愛得深的人勢必吃虧。所以哭天搶地沒有用,以後要學著保護自己。要叫他知道,沒有他,她也可以活得很好。

她垂著兩手看看遠處的天,雲翳淺薄,嵌在天幕上,不細看連雲邊都分不清。她長出了口氣,對自己扮個笑臉,一顆心漸漸冷下來。院裏的人都定定看著她,她吩咐那婢女,“你請殿下稍待片刻,我收拾好了就過去。”踅身叫皎月,邊走邊道:“打盆水,伺候我梳妝。”

慕容琤這刻只覺五味雜陳,她這趟竟要梳妝打扮了,對二王盛裝相迎。他苦笑不叠,果然是個佳婦,慕容珩好福氣!心頭痛,傷口也痛,痛得他直不起腰來。佝僂著胸懷俯身,血漸漸吃透了繃帶印到大袖衫上來,一簇簇的紅,真有幾分心頭血的意思。

龐囂同晏無思左右扶持著,見他越發失魂,忙道:“夫子傷勢還未痊愈,保重身子要緊。看樣子創口又抻開了,學生傳醫官來給夫子換藥。”

他擺擺手沒有挪步,也不說話,只是悵然望著卬否的正屋。

龐囂無奈勸慰:“夫子別急,彌生是孩子心性,這會兒正在氣頭上,興許過了今天就好了。”

晏無思看他毫無反應,料著這回是傷心大發了。眼下廣寧王在前院,要是進園來探病怎麽辦?他發了急,低聲道:“夫子是知道的,廣寧王一向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若是叫他看出端倪來,對夫子是大大的不利。夫子且忍耐一陣,處置了大王,越性兒也別顧忌那許多了,連著二王一道鏟除。到時候天下皆在夫子手中,一個彌生還掙不回來嗎!”

龐囂到底心思更深,沖晏無思搖了搖頭。既動了大王,二王便動不得。四個嫡出只剩其一,傻子也知道是怎麽回事。那些庶出皇子哪個是善茬?在暗處虎視眈眈了許久,一旦抓住由頭,屆時群起而攻之,不論明槍還是暗箭,將最後一個拉下馬,接下來就是庶出的天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算盤誰不會打?要打卻也要打得精,才能保得千秋霸業。二王的皇位,無論如何免不了一坐,至於是坐三天還是坐三年,日後就憑夫子的意思了。

可他現在這鬥志全無的模樣卻不大好,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這句話是個男人都有體會。然而人與人也不同,如果他只是個醉心於紅塵俗世的書生,愛怎麽討美人歡心都可以。偏偏他志在天下,那麽勢必要舍棄一些常人看來尋常的東西。

彌生出來的時候簡直換了個人,臉上擦了胭脂,氣色一下子就好起來。經過他們面前對夫子欠身行禮,“夫子回去歇著吧,身子還虛著呢,站久了不好。”

她留意到他衣襟上的血,星星點點,紅梅似的。她也心疼,可是怎麽辦,不屬於她的東西,自作多情也是替旁人瞎操心。她咽下淒苦,平靜地與他錯身而過。跨出院門時眼裏蓄滿了淚,她拿袖子拭,又不敢太肆意,怕弄花了眼梢的斜紅。

廣寧王的確是個安靜的人,會客的堂屋六扇直欞門洞開著,她進了前院,老遠就看見他站在一組條畫前,負著手,昂著頭,鮮冠組纓,絳衣博袍,背後看過去也是溫潤沒有棱角的。他聽見她的腳步聲回過頭來,一看之下驚艷叢生,只不過習慣了隱忍,轉瞬便退到眼底去了。他似乎很尷尬,囁嚅了下也不知說什麽好,半晌才解嘲地笑笑,“我冒昧前來,女郎請勿怪罪。”

彌生先前接旨那陣也不問青紅皂白地恨他,但眼下見了面,實在是提不起恨意來。他總是怯懦卑微的神情,唯恐惹人不快。和沒有牽搭的人尚且賠著小心,面對她更是小心謹慎了。

這樣溫和的脾氣,讓人同情,也讓人無力。她整整衣冠對他深揖,“妾給殿下行禮,殿下長樂無極。”

他怔了怔,大概從沒在王氏那裏受過這樣的禮遇,很有些受寵若驚,忙上前來攙她,“女郎快免禮,在我面前不必太客套。”

彌生卻堅持,“尊卑有別,殿下是天潢貴胄,不單是妾要遵禮,上至二品官員,下至庶民百姓,見了殿下都應當栗栗然。殿下只管端坐受禮,無須自謙。”

她這一番見地叫他刮目相看。他少時開蒙,那時聖人還未奪取天下,一家子住在渤海王府。府裏聘了個西席教他們老莊,看兄弟常戲弄他,他又諸樣退讓,曾經和他說過大意相同的話。如今那西席早就辭世了,不承想出了個她。過不了幾日還將是他的妻,他滿心的歡喜要從四肢百骸裏散發出來,怎麽都遏制不住。

他這人面嫩耳根子軟,橫豎從沒有振作過大丈夫乾綱。日後有了這位賢內助,她身後又是偌大一個謝家,他頓時覺得腰杆子粗起來,真正能揚眉吐氣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