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相煎(第2/6頁)

彌生暗自吃驚,聽見夫子曾經那樣委曲求全,只覺慘戚。他有他的難處,她明白了,也能夠體諒。別的都好說,唯有婚事上她沒法子答應。她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有主見了,橫豎就是不願分享。以前看慣了男人三妻四妾,倒也無可無不可。如今是不行了,夫子像棵樹一樣紮根在她心裏,她才能體會阿娘年輕時候的不易。要麽放棄,要麽獨占。一只碗磕出缺口來,不管怎麽補都無濟於事了。就算她固執,如果他沒有個好說法,那麽就安分守己繼續做他們的師徒。之前種種就當是個夢,縱然留戀,她也可以狠下心來當風揚其灰。

她踅過身,仍舊回後門口站著。外面雨越發大了,打在青石台階上噼啪有聲。紛紛揚揚的水霧撲面而來,她扭過頭在肩上蹭了蹭,“皓月,我和夫子的事你既然都知道,我也不瞞你。昨天廣寧王妃出的岔子,驚動了中宮殿下,皇後話裏話外有苗頭,我怕是不好了。”她實在不敢說出口,唯恐一語成讖。腦子裏過了千百遍,昨晚上一夜不得安睡。皇後要給二王續弦,如果不是大王相阻,也許現在她的人生已經發生驚天的逆轉了。

皓月望著她,意態蕭然,“女郎別擔心,郎主定會想辦法的。只是他手上權力有限,有時候身不由己,怕做不得皇後的主。”

彌生苦笑了下,“我懂,到底他行九,前不搭後不靠,處境艱難。”

皓月想了想,慢慢道:“我是做奴婢的,但是心裏著實愛戴女郎,今日不妨和女郎細細說道說道。只是怕郎主知道了嫌我多嘴,回頭要怨怪我。”

聽了這半日,她大致猜到了皓月的作用,少不得是夫子的左膀右臂。暗裏防了一招,卻也願意聽她分析,便道:“你說,我不在夫子跟前提起。”

皓月轉到另一側,和她同倚在門框上,轉過臉看外面的雨,喉嚨有些單寒。她說:“大鄴的天下,不像表面看起來那麽平和。慕容氏入主中原前是鮮卑血統,後來和祁人通婚,才漸漸祁化了。番人骨子裏有狼性,女郎沒有與郎主以外的人深交過,不懂得人心的險惡。郎主釋了兵權後,很長一段時間裏不得安生。大王和六王不念同胞之情,像對待別的庶出皇子一樣對他肆意欺淩。那時女郎還沒入太學,兄弟間械鬥尤為厲害。二王倒還好些,畢竟年長,大王對他不過是言語上的侮辱。郎主年幼,又因為年輕有鋒棱,被幾個嫡兄當成了活靶子,三天兩頭地皮肉受苦。那兩個王很壞,打人不打臉,郎主散朝回來身上總有傷。他又好面子,從來不和外人提起。我們是貼身伺候的,推淤血上藥,簡直是家常便飯。現在各自年紀都大了,郎主在太學也立穩了腳跟,這兩年的日子才略微太平了些。”

她的這番話叫彌生目瞪口呆,她就算想破了腦袋也不能想到夫子弱冠前後會有這樣的遭遇。他是賢人,一貫雲淡風輕的模樣,怎麽能和挨打聯系在一起!她惶然瞪著皓月,“此話當真嗎?”

皓月吊了下嘴角,“女郎將來若是和郎主成婚,大可以看郎主身上的舊傷。我句句屬實,不敢欺瞞女郎。”

彌生猛想起他昨天的話,他說怕沒有能力保護她,暗指的就是這個嗎?她以為是他的推托之詞,竟沒想到原來有出處。她茫茫然靠在直欞上,外頭雨勢纏綿,像下進她腦子裏。

“人在面對壓迫時無非兩種態度,要麽屈服,要麽奮起反抗。”皓月道,撫了撫自己的臉頰,“我今日說得有些多了,橫豎女郎早晚會知道,我也無須避忌。郎主待女郎是一片真情,就算日後自己落個慘敗,好歹會給女郎安排好出路,絕不會讓女郎受半點苦的。”

原來他不是莫名其妙地野心膨脹,他只是為自保,為了報多年前結下的仇怨。想到這裏,彌生心上像被針紮了一下。她低下頭,拇指反復在青梅上揉搓,漸漸搓得指腹發燙。她終於喟然長嘆——撂得下嗎?她似乎就在等他的苦衷,好為他,也為自己開脫。

散朝的時候雨仍舊在下,出止車門之前不能打傘。文武百官要端凝,冒著雨還須走得步履沉穩。

慕容琤混在人群中,很安然地隨波逐流。到了鳳陽門外,天階前早候足了各府的家奴,羊車披紅掛綠,停在官道兩側,排出去老遠。他掖著手眺望,灰蒙蒙一片。混沌的水霧連接天地,拍打在臉上揮之不去,如同腦子裏壅塞的愁苦。

官員們相互拱手道別,人漸次都散了。他立了一陣打算上車,慕容琮背著手踱到了他身旁,不曾看他,只道:“你留步,我有話問你。”

他心裏一跳,恭敬長揖道是。

慕容琮轉過身來,臉上帶著淡淡的笑。他說:“九郎,昨日的事真是巧,你宴請我,怎麽正挑了二王妃偷奸的地方呢?還有大理寺拿人,不偏不倚逮個正著,也叫我遇上了。”他咋舌一嘆,“太多巧合,難免讓人起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