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相煎

彌生今天告假,沒有到學裏去。

昨日還是艷陽天,今早起來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三四月裏的春日已經很暖和了,屋後的梅子到了成熟的季節,枝葉欹伸過來,搭在半幅青竹簾子上。果子沉甸甸墜在枝頭,探手就能夠著。彌生摘了一顆,隨手在抱腰上蹭了蹭。知道酸,不怎麽敢吃,拿指甲在果皮上一掐,掐出個小小的月牙形印子,放到鼻前嗅嗅,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百無聊賴,彌生轉到後門上倚著。卬否後門正對著園裏開鑿的大池塘,池塘裏種著荷,新發的荷葉嫩嫩的,卷曲成條。只是邊上還有上年枯敗的殘葉,一青一黃對比下,生機裏摻雜了道不明的頹唐。她盤弄青梅遠眺,千點萬點的銀針落下來,打在湖面上颯颯一片。彌生腦子裏空無一物,就覺得流年從身旁滔滔地劃過去,她也成了池塘裏露天的一瓣葉子。

皓月從後面過來,將手中托盤擱在黃花梨月牙桌上,端著盅碗道:“女郎快退回來,屋檐流下來的雨勢比外頭更兇,仔細別濺濕了裙子。我叫廚子燉了魚羊羹,女郎來用些。早上起來餓著肚子到現在,回頭別傷了身子。”

彌生接過來看,湯燉得濃,完全成了乳白色。她嘖嘖道:“孟子說:‘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只是大清早的吃肉糜,作孽呀!”

皓月嗤地一笑,“哪裏作孽了?富者吃肉羹,窮者吃菜羹,亙古不變的嘛!郎主頭裏吩咐過,女郎以往在學裏可憐,沒人照應,到了王府要好生將養。郎主從前什麽都看得淡,就連隨園裏的三個都不甚上心。我跟在郎主身邊好些年頭了,也沒見過他對別人能夠像對女郎這樣的。”

彌生聽了心裏生煩,怏怏不樂地轉過去靠在條案上,瞧瞧竹簍子裏的兔子,心裏越發難過。打開籠上的門,伸手進去在兔頭上撫了撫,“給它喂過食沒有?”

皓月道:“起來就喂過了,這兔子真怪,皎月拿含桃喂它,它竟然很愛吃。那些青菜和蘿蔔反倒扔在那裏,連看都不肯看一眼。”

彌生被逗樂,“都說誰領進門的就像誰,這刁鉆脾氣和夫子一樣。”

皓月捂著嘴哧哧笑,“這說法也不無道理,我看這兔子能學到郎主一半的道行,也夠它長命百歲的了。”

幾句話說得別有深意,彌生知道皓月和皎月原本是夫子身邊貼身伺候的人,自打她住進王府才撥到卬否來。她雖然在鄴城待了三年多,一直兩耳不聞窗外事,和夫子之間的關系也僅限於師徒,很是疏遠。眼下一聽,就覺得有好些隱情是她不清楚的,她擡眼看皓月,“你也曉得夫子厲害嗎?”

皓月臉上的笑意漸漸隱退了,雙手掖在裲襠下,緩聲緩氣道:“唉,我和女郎說掏心窩子的話,我們從前在宮裏當差,那些驚心動魄的事雖沒有親眼見過,聽總聽說過。關於時局和政務,有的人甘願被奴役,有的人是不得已被攪進去的。外頭人都說九王性謙和、好文學、聖眷隆重,其實細數數,從小到大也算九死一生。”

彌生詫異道:“怎麽會呢?我看夫子不像經歷過坎坷的。”

皓月服侍她吃羹,立在一旁娓娓道:“女郎大概不知道,慕容家骨肉相殺是由來已久的。不說旁人,單說晉陽王殿下。聖人從前有個得寵的昭儀育有一子,行七,落地就封博陵王,戶邑三千。聖人極愛七王,常說‘此兒似我’,人前人後並不避諱。大王心裏嫉恨,那年正逢出兵攻打北道,不知怎麽屢戰屢敗,便招了術士來打卦。術士看了卦象說亡慕容者黑衣,聖人很忌諱,問左右何物最黑,下頭臣子答漆最黑。這下子正中大王下懷,幾次三番地在軍中傳播謠言,最後借著漆和七諧音的名頭,把博陵王關進鐵籠裏下了獄。後來又相繼查出好些不利於七王的事,到頭來把七王連同幾個叛臣一道誅殺了。”

彌生簡直有點難以置信,她看大王為人體恤溫和,怎麽會像皎月說的那樣呢!也或者政治的真面目就是這樣,沒有十全十美照著理想來的。

皎月看她詫異,再接再厲道:“還有更讓女郎意想不到的,咱們郎主當初也是領兵打仗的呢!大大小小的戰役參與過幾十起,功績很是卓著。後來怎麽會到太學去教書,只因為大王猜忌,有一回打著切磋武藝的幌子和郎主對陣,傷了郎主的右手,險些害他連命都交待了。大王是嫡長,誰能奈何得了他?這件事過後郎主便卸了兵權,連府裏的儀衛護院都散了。這麽大的犧牲換了大王的信任,才能相安無事地活到現下。”她一頭拿抹布擦桌面,一頭又嘆氣,“其實郎主喜愛女郎,這個婢子早就知道。如今看你同他慪氣,他又不願意和你攤開了,倒是我們在一旁看著幹著急。昨天晚上他到院子外頭來過,隔門知道你睡了才走的……這話原不該我們做奴婢的來說,女郎,朝廷黨爭吃人不吐骨頭,你若心裏也有他,好歹要看顧他些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