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塵起(第4/6頁)

慕容珩背手和她在甬道上緩緩地踱,“總是這兩天吧!但願早些放晴,再這麽下去秧苗凍死了,莊稼要影響收成的。”

她沒想到這等顯赫的貴胄會關心那麽多,也許只是怕急景凋年鬧得國庫空虛。但總算憂國憂民,很是值得誇贊。

他頓了一下,想起來她可能對這話題不感興趣,忙笑道:“以前常聽說九王手底下有個女弟子,今天可巧遇上了。太學裏的課業不是針對男子的嗎?你在那裏學些什麽?”

“什麽都學。”她開始掰手指,“蔔筮、醫藥、書畫、弓矢、天文、棋博、胡書……太學生們學什麽我就學什麽,只可惜沒有刺繡織布,因而女紅上欠缺一些。”她又吐吐舌頭,“其實我學什麽都是半瓶醋,常惹夫子生氣的。逼得夫子要把我帶在身邊,方便隨時調理管教。”

慕容珩笑容越發大了,“你家夫子是盼你成才吧!再說女孩子出來見識見識也是好事。”

她道是,側眼看他,他挺直了脊背。罩紗的袍襦從肩頭飄墜下來,身形雖消瘦,但慕容家的氣度傳承得還是很好的。他是個軒昂的人,只是不知為什麽懦弱得出了名。大約也有些誤傳的成分在裏面吧!她以前聽說過,他少時很聰明,也有學識。聖人曾出題考驗他們眾兄弟,各人發了一團亂麻,叫他們理出頭緒來。別人都忙著梳理,只有他抽刀便斷。聖人問他緣故,他說“亂者當斬”。分明那樣決斷的,怎麽長成了,反而變得優柔寡斷了。

他的眼睛很深邃,嘴唇卻淡得發白。男人這樣的面相,看上去像是身體上有不足似的。彌生作勢往遠處眺望,痛快呼出一口白霧,“風真大!殿下冷嗎?”

他搖搖頭,“不冷,你冷嗎?”

這樣的交談實在是松散得很,彌生對籠著的手抽出來,對他揚了揚腕上的秋板貂鼠套,“我穿得多,還有這個呢!我是想,若是殿下冷,就用我的暖兜,裏頭還是暖和的。”

他訝然,復一笑,“哪裏有男人戴暖兜的,多謝你的好意。”

女人對弱者天生就有一股保護欲,她生活在男人堆裏,也不像別的女孩子那麽多忌諱,沒什麽頭回見面要矜持之類的自覺。他是溫潤的人,似乎不會對誰造成任何傷害。她自顧自把暖兜摘下來給他戴上,指尖觸到他的手背,確實是冷的。她說:“殿下要仔細自己的身子,怎麽連大氅都不穿呢?會凍出病來的。”

慕容珩更驚訝了,愣在那裏不知怎麽才好。想了想,大概是剛才那兩個歌姬的閑言叫她聽見了,不由苦笑,“你是同情我?”

她裝出一臉意外來,“同情殿下?殿下是什麽人,要我來同情?”說著莞爾,“殿下是在乎別人的閑言碎語?大可不必!下回聽見她們嚼舌頭,就命人把她們捆起來,送到晉陽王殿下跟前請他發落去。晉陽殿下還是京畿大都督呢,連內宅都管不好,拿什麽代理朝政!”

慕容珩緘默,天是冷的,她站在凜凜寒風中,冰清玉潔。這種性格的女子很少見,柔弱的外表下有顆果敢的心。他掉過頭去,手指的觸覺漸漸鮮明。這個冬天的收梢,出奇的溫暖。

彌生不知道,自己和一個近乎陌生的人,也可以聊得很家常。

慕容珩談吐很儒雅,說什麽都留著點余地。比如談起老莊,其實有些地方是不贊同的,但是不會直接表明。不過含糊地說“不怎麽妥帖”“好像有些出入”,模棱兩可。雖然消極,但不讓人討厭。大鄴的郎君們太注重個人魅力,往往為了追求突出,故意表現得特立獨行。也許文人圈子裏吃得開,但奓了一身的毛,總有種薄情疏離的感覺。

他和她的六兄謝允有些相似,都很謙和。一句話出口前要再三斟酌,唯恐刺傷了別人,卻反而莫名落了個雌懦的名聲。她欣賞這樣的人,君子如玉,有思想,不一定要表現在言行上。

慕容琤從洵圩園出來,遍尋她不得。沿著金池邊的石階上去,才在梅林間的甬道上找到她。

她和廣寧王在一起,叫他有些意外。兩人似乎相談甚歡,她臉上巧笑倩兮。他駐足看了一陣,心裏惱她不聽話。先前說好不亂跑的,結果他告辭出來,居然連人影都找不到了。

他負著氣過去,她很遲鈍,等他將到跟前才突然看見他,咦了聲,“夫子宴罷了,這樣快?”

他沒有理她,對慕容珩拱手一揖,“二兄也來了,真巧。”說著視線落到他手上,越發感到奇怪。再看彌生兩手,手指凍得紅紅的,指尖有一小截露在廣袖外,像顆半熟的櫻桃。

“我前兩日去了趟瑯琊郡,今早方回鄴城。府裏家奴回稟了這個消息,便先趕過來瞧瞧。”慕容珩把暖兜摘下來還給彌生,對她道謝,一面又問慕容琤:“如今怎麽樣?傷勢可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