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因循

夫子才華橫溢,大鄴文學第一人,這個名聲不是空穴來風。

彌生托著茶盤進官署的時候,他正蹲在那裏鑿太學石經。太學石經又叫三體石經,碑文是拿古文、小篆、漢隸刻寫出來的。把古尚書用這種形式保存下來,歷千年而不朽,能保它流芳百世。這部石經從三國時期開始立,傳到夫子手上已有二十七篇。如今夫子刻的是《急就篇》,行文共有兩千一百四十四字。因為要用三種字體,夫子上手兩年,才刻了半數不到。

她見他忙,不好打擾他,便把銅吊擱在小火爐上。放下手上的東西後探身過去看,一看之下真真是贊嘆不已!夫子的字,大鄴想是找不出第二個能與之抗衡的了。工細、規整、筆跡精熟。連她這種不愛寫字的人,看了都徘徊不前,神魂顛倒。

她悄悄紅了臉,夫子專心致志的時候真好看。人長得勻停,就連拿著鑿子的樣子都像一幅畫。偏偏這麽美的人,生了個嚴厲苛刻的壞脾氣。要是謙和些,有二王一半的耐心和弘雅,那就十足的完美無缺了。

刻碑是一項很消耗體力的工作,他每完成一句,就要停下來休息會兒。她趁著空當忙奉上茶湯,一臉獻媚的模樣,連自己都要鄙視自己。

他起初不理她,她倒的茶也不喝,只扭頭看著窗外。她在邊上伶仃站了半天,到最後沒法子了,只好給他賠禮道歉,“夫子,先頭是我的錯,快別氣了。我以後聽你的話,你不叫我搭理誰我就不搭理誰。我也不敢耍脾氣犟脖子了,橫豎夫子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這樣成不成?”

他聽了才轉過頭來,作勢寒著臉,眼裏卻有淺淺的笑意。倒像冰封的湖面擲進了一塊石頭,脆的殼裂開了,石頭直沉進湖底,碰到了最柔軟的地方。他橫了她一眼,頗有點擺譜的味道,“知道錯了?”

她點頭如搗蒜,“夫子一不高興我就知道錯了,只是愛面子,有些延挨了。這會兒認錯也是一樣,夫子寬宏大量,不會同我計較的。”

他慢吞吞接過茶盞,青瓷描金的托碟稱得那十指纖長光潔。杯口上是沌沌的熱氣。彌生透過朦朧的一層紗望過去,他眉目疏朗,顯出種奇異的柔軟來。心裏莫名牽動一下,然後沒出息地愣了神。

他眼角一直瞥著她,分明想再端會兒架子,不想口不對心,漸漸軟化了。只道:“你倒篤定,怎麽就知道我不會同你計較?你一而再再而三,我應該把你關進暗室裏,叫你閉門思過。”

她觍著臉笑,“認了錯也要關暗室,那還不如一開頭就咬緊牙關不松口呢!夫子平常最是賞罰分明的,肯定比博弈堂的高夫子聖明,對不對?”

那高夫子是出了名的一鍋端,他最要面子,怎麽能把自己歸於高某人之流!他拿她的無賴樣沒辦法,垂首吹了吹茶裏浮沫,一面道:“我是為你好,哪個做尊長的不願底下的女孩許個般配的郎子?你也別怪我武斷,別人都可以,唯獨廣寧王不成。”

她是個實心眼,想什麽便說什麽,一個疏忽,脫口道:“我以後要找就找夫子這樣的!要有學問,還要長得好看。”

他一口茶沒來得及咽下去,竟生生被嗆到了,背過身去驚天動地地咳嗽起來。彌生也給嚇了一跳,忙給他捶背,“夫子,學生又說錯話了……”

他緩了半天才擺手,上回他為了套話也這麽問過她,當時她還扭扭捏捏不肯回答。眼下冷不丁提起,反倒叫他措手不及。但驚訝歸驚訝,聽上去還是很受用的。面上佯裝著,“姑娘家要自矜,怎麽好隨意說男人長得好看!”

“夫子又不是別人,”她兀自道,“在我眼裏夫子和我阿耶是一樣的。再說我也沒說錯,樂陵君子不是大鄴有名的美男子嘛!”

他皺了皺眉,“我和你阿耶不一樣,你阿耶多大年紀?我又是多大年紀?”

也不知她是真傻還是假傻,居然狀似認真地考慮起來,“這個和年齡有什麽關系?夫子德高望重,論資排輩地算,也應當和家君齊頭的。”言罷笑著補充了一句:“夫子大我十歲,我阿耶生我大兄時是十六。要是這麽算,橫豎……也差不了多少。”

這是什麽意思?暗示他可以做她父親了嗎?好得很!嫌這個老、那個胖,現在越發能耐,嫌棄到他身上來了!他的臉板得像外面的穹隆,陰雲密布,“你非要和我唱反調,唱到我罰你為止?你挨罰上癮嗎?”

“不不……”她馬上一臉驚慌,“我不要挨罰,我痛恨挨罰。”

“那你……”他簡直不知怎麽說她才好,這一根筋遲鈍得夠可以!他惱恨地站起來,走了兩步回身看她,“你去打聽打聽,這世上有幾個人是十來歲就生孩子的。再打聽打聽,不說整個大鄴,單說京畿,多少夫妻是差了十歲開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