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因循(第3/6頁)

可是後來發現,事情倒還不像她想象的那麽糟糕。夫子接過書袋自己背著,把她罩到了傘檐下。人真是奇怪,擔子都卸了,反而又覺得不踏實了。無比地慚愧啊,仿佛那些都是她分內的,是她偷懶溜肩,帶累了夫子。

她仰頭看看他,伸手想去接傘柄,他讓了讓,“你冷嗎?我來。”

她囁嚅著,“學生惶恐,叫夫子為我打傘……”

他嫌她戰戰兢兢離得遠了,橫過手臂來把她攬得近些,“還打算你追我趕嗎?傘下這麽點地方,你讓到哪裏去?”

彌生窘紅了臉。從來沒和夫子靠得這樣近,肩頭子挨著他的臂膀,緊張得心在腔子裏猛撲騰。這可怎麽好呢!她慌得厲害,越慌越跟不上他的節奏。肩膀和肩膀撞來撞去,她神情木愣,活像個傻瓜。她感到喪氣,自己蠢成這樣,夫子大約更對她有成見了。

他的手總和她的磕在一起,磕得久了,糊裏糊塗就被他包在了掌中。她不敢動,人都有點暈眩。他的拇指在她手背的一小片皮膚上摩挲,一點一點,輕輕的。兩個人都是廣袖,垂下來蓋過指尖,她想這樣倒可以避人耳目。袖口的蓮花紋交疊在一起,她低下頭,僅剩的從容都被絞了進去。

不懂夫子的用意,他是師尊,按理不能這樣不規避的。她上次抗議過,卻惹得他生氣。這回忙著驚訝之外,似乎也更提不得了。他每移動一毫,她的心就被攥緊一分。腦子裏渾渾噩噩,只貪戀那溫暖,也不想掙脫出來。就當是個手爐好了……有時連她自己都要佩服這種隨遇而安的本事,無論遇到什麽樣的難題都可以泰然處之。也許是沒有刻肌刻骨,所以樣樣都不甚上心。

邊上四五個孩子打著哨兒呼嘯而過,帶起他們襕袍上的穗子。街道兩旁的風燈上糊著五顏六色的燈罩,走一程換種光。夫子神情依舊淡然,他的舉止和態度是可以分開的,仿佛和她十指相交的是別人。

間或遇見熟臉——朝中的大臣啦,太學裏的學生啦。別人和他作揖打躬,彌生下意識地要縮回手,他卻仍緊握著不放。回禮不過點點頭,或者微微一笑。這樣堂而皇之,甚至連她都要誤以為其實這沒什麽,夫子牽著學生的手是很正常的。

雪下得不大,他們走得很慢。

樂陵王府在百尺樓以東,出建春門再行一裏有座石橋。橋南有個馬市,他引她看,“那地方在前朝是個刑場,當年嵇康就斬於此。”

彌生朝那片屋宇眺望,無限悵惘,“嵇康德容兼美,最後落得這樣的下場。《廣陵散》後繼無人,著實可惜啊。”

“識時務者為俊傑,嵇康太過孤高,這點就不及山濤。”他喟然長嘆,“很多時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的,不能順著自己的心意走。比方從政,不是不想遠離,是不能,做不到。我這麽說,你懂嗎?”

她點點頭,“我懂。夫子也不願泡在這個大染缸裏,對不對?可是沒辦法,您姓慕容,生來就是做王侯的。即便厭煩,到底還是逃不脫。”

他抿起唇,若有所思。在她眼裏他應當算是個好人,她像所有因循守舊的孝廉一樣,對家君、對恩師有天然的崇敬。沒有事到臨頭,她大約不會想得那麽長遠。他曾猜想她成人後是怎樣的光景,但是沒有料到會是眼下這種情形。美麗的女人有誰不喜歡呢?她輕易能讓晉陽王注目,憑借的就是這張如花的臉。可是他知道,她除了皮相,還有纖塵不染的靈魂,那才是真正寶貴的。

他掃她一眼,她就在他身側,似乎習慣了被他牽引,蜷曲的手指安靜地停留在他掌中。太學生有統一的打扮,褒衣博帶,束發戴籠冠。她和男子的穿戴是一樣的,劉海通通扣進帽圈裏,露出光致致的前額。外面濕氣大,她眉睫上都沾了霧氣。他突然想替她擦一擦,這念頭一閃而過,但最後還是頓住了。

是天冷,凍壞了腦子嗎?他蹙起眉,迅速調開視線。兒女情長可不是什麽好事,他有時竟會走神,近來越發不受控制似的。他哂笑,帶著嘲諷。這丫頭倒有些本事,既然能亂他心神,那麽別人更不在話下吧!

過了石橋,以東是綏民裏,以西是建陽裏,樂陵王府就坐落在建陽裏內。走到大路交叉口,他腳下又放慢了,狀似無意地告訴她:“綏民裏內原先有劉宣明的府邸,你可知道其人?”

彌生遲疑著搖頭,“學生想不起這個人來。”

他笑了笑,“劉宣明是河間人,性情剛正,敢於上書直諫。只可惜當時的皇帝是個草包,只喜歡聽信讒言。劉宣明說話不懂得拐彎,冒犯了聖駕,於是乎判了斬立決。”他撐著傘的手往那幽暗的巷堂裏指了指,“以前那裏是個街口,他就在那兒被設壇問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