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因循(第2/6頁)

她暗自吐舌頭,看來果真叫他不痛快了。不過夫子有點小肚雞腸,這種話說過就罷的,她只是為了表示對他的崇敬,沒想到他這麽較真!再道歉嗎?以她這樣的肇事頻率,不停地道歉還有用嗎?說實話,她自己也沒臉再張嘴了。

本來以為逃不過一罰,沒想到他卻不言聲了,走到碑前操起斧鑿,叮叮當當地復敲起來。

她闖了禍,有些惘惘的。不過他說夫妻相差十歲開外的有好多,難道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她扔給晉陽王嗎?她突然憤憤不平起來,她好歹是謝家女兒,何曾沒落到要給別人做偏房的地步呢?雖然那個晉陽王論姿色也是妖嬈一枝花,可是名聲不好,貪財好色占全了。尤其是他府裏的姬妾,都是什麽樣無才又無德的女人啊。

她發她的呆,他也不以為然,料她大概又在盤算著怎麽找說辭。他吹了吹粉屑,“你可知道這石經縱橫各多少?”

她回過神來,搖頭道:“我只聽說夫子在篆刻,親眼看見還是頭一回。”斟酌一番,添了句:“夫子的字真漂亮!”

“這石經一面三十三行,每行六十字。”他道,“刻字和練字一樣,心要靜,手要勤。你只知道別人寫得好,你自己有沒有下功夫?年下刻的章我看了,著實讓人頭疼得很。且等我這面碑完工,閑下來再手把手地教你。”

她應個是,心裏好奇,想問問開辦女學的事,他卻又問:“先頭琴室裏教的是什麽?”

彌生恍惚有種天塌下來的感覺,琴操博士授課時,她和載清正在外面賞雪景呢!所幸她還聽到了一些,便含糊著道:“教的是孔子的《猗蘭操》,用五弦琴,黃鐘律調。”

“是嗎?”他仍舊淡淡的,“唱詞呢?”

她吞吞口水,硬著頭皮開始繞室哼誦,“習習谷風,以陰以雨。之子於歸,遠送於野。何彼蒼天,不得其所……”

他似有無限感慨,停下手靠在墻上,接口輕聲淺唱:“世人暗蔽,不知賢者。年紀逝邁,一身將老。傷不逢時,寄蘭作操。”

像他這樣出身的,明明已經到了旁人無法觸及的頂峰。生出這類懷才不遇的蕭索心情來,多少有點為賦新詞強說愁吧!每一句她都聽得很認真,唱詞裏有種寂寥之感,然而實在是絕佳的音色。低沉的,清澈的,可以觸到人的靈魂深處。

彌生癡癡望著他,暗想著不知誰有這麽好的福氣,將來能夠同他作配。沉澱下來,自己又悵然。同她有什麽相幹呢?她是學生,等他娶親的時候送份厚禮,也就對得起這幾年的師徒情誼了。

天氣終究沒有好轉,傍晚前後仍舊下著雪。勢頭不大,零星的碎末子潑灑下來,無聲無息。

太學一天的課業結束了,彌生走出學堂,站在廊廡下同師兄弟們作揖道別。載清和晏無思並肩過來,對她笑道:“今晚夜遊,有烏孫來的雜耍團,你可要一道去?”

她是最愛湊熱鬧的,幾乎想都不想就要點頭。恰巧夫子從堂內出來,把他的書袋掛到她肩上,沒有看她,錯身而過,只道:“回家。”

學生們忙長揖,載清伸伸舌頭,“夫子喚你回家呢!”

這個詞聽著總有種暖暖的感覺,如果換成“回府”,意境自然差好多。可是他說“回家”,就分外家常親切。

晏無思也道:“你快去,別叫夫子等。那個雜耍團在鄴城總有些日子,等正月三十學裏休沐再看不遲。”

彌生哎了聲,夫子已經朝太學門上去了。她忙背著書袋追趕,他步子略緩了緩。廊角燈籠高懸,光影下紛紛揚揚的細雪漫天飛舞。他的臉一半是明朗的,一半浸在黑暗裏。不說話,遞給她一把油紙傘。水紅的傘面,略畫了幾枝翠柳。有些俗麗的顏色,但在這滿世界的白裏,卻成了最鮮亮的點綴。

他打傘出門,廣袖飄飄,怡然的模樣。彌生忖著今晚八成是要步行回王府了,不知到底有多遠,她方向感不強,認認路也好。

天雖冷,有夫子在,尚可走得愜意從容。

祁人多狂放,有時入夜比白天還熱鬧些。趕上沒出正月,周邊小國常有各式各樣的班子湧進鄴城,或跳胡騰舞打擂台,或倒賣關外貨物。各處風燈高掛,照得街道煌煌如白晝。

夫子領她緩步在人群中穿梭,不時回頭關注一下。見她撐傘的手拿袖子裹著,便駐足道:“你把傘息了,到我這裏來。”

她有點詫異地望他,斟酌一下還是搖頭,“兩個人打一把傘怪擠的。”當然他感覺不到,她哪回不是往他頭頂上傾斜?自己露在外面,雪都灌進領口裏去了,貼著皮肉一融化,簡直凍得生疼。眼下替他背著書袋不算,還要給他打傘。這夫子以壓榨她為樂,心肝怎麽這麽黑呀!

她覺得她是可以識破他的詭計的,為求自保離他遠一點。沒想到他奪過她的傘,隨手就扔給了路邊的乞丐。那乞丐千恩萬謝,她眼巴巴看著不好拿回來,對他又敢怒不敢言,心裏只是說不出的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