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從此休說身前事(第3/3頁)

無數蟲子爬動時相互摩擦的聲音在他耳邊窸窸窣窣地不停響動,他知道那都是些什麽,也知道為什麽蠱池要一片漆黑。因為蟲子喜歡,因為人如果看見了,會怕。現在是春日,是最適合育蠱的季節,同樣的,也最適合喚醒沉睡在他體內的王蠱。

蠱是同類相食才會變強的生物啊,如果王蠱醒來……

想要成為南疆的大巫,需要舍棄的,又豈止是屬於人類的名字?

這種時候,他就會想嚴峰,他上一刻怨恨他,下一刻又愛慕他,痛苦到了極致,回想起那一點溫情,猶如掌心捧燭行於浩瀚長夜,這一點光微弱,溫暖,會落下滾燙的淚,在連心的十指上烙下疤痕。它愈燃愈短,卻也愈燃愈明亮,直到最後只剩短短一截,可以被南玉合攏掌心牢牢護住,自此在他體內長明不歇。

到那一刻,想念也就熬成了喜歡,然後這一點喜歡浸入骨血,在每一個孤獨難眠的夜裏沐浴著月光肆意生長,最終,才結出了這麽小小一片情深,剛剛好,足夠溫柔又妥帖地裹住整顆心臟。於是從此以後,只有愛,沒有恨。

南玉最終還是走出了那片蠱池,他在那片黑暗裏待了足足三個月,渾身血肉都被啃食殆盡又重新生長,出來後,便再也無法如常人一樣了。他剛剛走出蠱池的時候,畏光,無法進食,明明四肢健全,卻連自己走幾步路也做不到,是七哥日日夜夜地守著他,為他調理身體。他在蠱池只待了三個月,恢復到普通行動與常人無異的程度卻用了整整兩年。

可是這些,畢竟都是過去的事了。

南玉被從這回顧過去的夢中喚醒,手掌一動,果然被嚴峰握住。他睜開眼,看見嚴峰倚在床頭,月色披在他的肩上,卻比不過這人目光溫柔。

“又做噩夢了?”嚴峰低聲問他。

“是。”南玉也坐了起來,把自己縮到嚴峰的懷裏去,然後用被子把兩個人都蓋住,仰起頭對嚴峰笑了一下。嚴峰長手長腳地把人圈在懷裏,像是只護著自己骨頭的大犬。

二人靜靜看著窗外的景,一時都沒有說話。

南玉瘦極了,他的肩骨頂在嚴峰心口,有一點疼,但更多的確是酸脹的滿足,就好像尋覓良久的缺失終於被嚴絲合縫地填滿。他微仰著頭,靠在嚴峰的肩上,看向窗外的月亮,月光又輕又柔地落進他的眼睛,破碎成無數細碎流光,漂亮得讓嚴峰想吻一吻這雙眼睛。可是嚴峰渾身的血液都在發燙了,也只是默默把南玉抱得更緊了一些,這熱度隔著薄薄的衣料傳遞到了南玉身上,他發涼的身子才漸漸暖了起來,眼睫慢慢落下去,窩在嚴峰的懷抱裏昏昏欲睡。

南玉閉著眼偷偷想,這個懷抱和八年前的那個懷抱是多麽像啊。

十七歲的嚴峰保護著十二歲的南玉一同逃往南疆的時候,他們有時被追殺的人逼迫的只能睡在野外,嚴峰也這麽抱過他,那是南玉人生中接受到的第一個擁抱,像是離群久飛的倦鳥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歸宿,原來擁抱這麽溫暖,溫暖到擁有足以撫平所有曾經的缺失的力量。

這一夜,二人相擁而眠。

嚴峰是很少做夢的,但今夜是個例外。

他在黑暗中向著唯一的光源行走,那光像是閃爍的螢火,又像是流動的星輝,直到他的指尖觸摸到了光,才發現原來是一塊玉,觸手溫涼,活色生香。

他看清了這光源的模樣,是南玉在發光。他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卻又有些想笑,覺得現在的場景有些滑稽。

人怎麽會發光呢?

但南玉確實在發光,他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裏,成為了這無邊黑暗中的唯一光源。嚴峰觸摸到了他,於是那光便從南玉身上流淌到了他的手上。嚴峰把手拿開,那光便又如流水般從他的指間逝去了。他在南玉的身邊悄然坐下,注視著正在發光的南玉,忍不住又有些想笑。他拿起了一縷南玉的發絲,便只照亮了他一個指節,卻覺得滿心都是溫柔。

南玉應是在做夢吧,他的眼睫顫動,眼瞼泛著淡紅色的光。他看見了什麽呢?是白堤楊柳,春草如茵嗎?還是姹紫嫣紅,百花爭艷呢?他睜開眼,這無邊春色便從這一雙眼睛裏傾瀉出來。他再眨了眨眼睛,帶著久夢初醒的朦朧沖著嚴峰露出微笑,便是十裏桃花開遍,落英繽紛入眼了。他咬著唇笑,雙臂纏繞上嚴峰的脖頸,起身親了親嚴峰的唇角。嚴峰看見他的雙眸中清晰倒映出自己的身影,竟然也是在發光的。他們二人抱在一起,發光的就變成了兩個人。

為什麽一看見這個人就想笑呢?

為什麽會覺得這個人會發光呢?

因為我喜歡他。

因為他是我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