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蹤者凡內莎 1980年·秋天(第3/7頁)

想象力在黯淡的傍晚擴大。所以來到安娜躲著的樹前,腳還沒有站定,我已經用力扯開嗓子呼喊安娜的名字。如果沒有任何響應,我馬上就拔腿跑離開草原。

“安娜,安娜!你在樹後面嗎?安娜……”我拉長尾音,幾乎準備轉身跑開。

“誰?”我看見從樹的後方露出安娜小小、被黑夜籠罩的臉。

“凡內莎?你怎麽會在這裏?”安娜一開口,就問了一個應該由我問她的問題。

呃……我根本就不覺得自己會與她面對面,甚至說話,所以我低下頭,支支吾吾的,答不上來。

我無法說出我老早就在跟蹤她了,也無法對她解釋,一大早就看見她,也看見她藏在前方的樹幹後,等待了一整天。我快速地在腦袋中用力搜索著正常的答案,但是沒有一個讓我滿意。

隨便說一個,只會讓自己更像瘋子,一個為她傾倒、瘋癲的瘋子。我也不想讓她知道,我從以前就對她懷有莫名的瘋狂情愫。

“那你呢?你在這裏幹嗎?”我靈機一動,把問題丟回給她。

她搖搖頭,沒有回答。接著她走回樹的後頭,我緊跟在她的後面。我看見她今天待了一整天。原來她在那塊小小的樹後鋪上了一塊幹凈的毯子,前後放了兩個手電筒,幾本書散落在上頭,還有寫了些字句的筆記本、幾支原子筆、一瓶水與咬了一半的三明治。一切皆像有備而來。

“你準備住在這兒嗎?你不害怕?不想回家?”我驚訝地問她,她還是對著我用力搖頭,然後我們一起在毛毯上坐下。

“凡內莎,我不準備住在這裏,我打算在這裏自殺。”

我打算死在這裏。

她安靜地看著我,模樣仍如我記憶中一樣美好純凈。甚至更美。我從未見過的金黃光芒從她的臉龐周圍顯現,越來越亮。

這是什麽感覺?安娜,當你決定今天是你在這個家的最後一日,之後,便開始自決定自殺之日一天天倒數時,你應該做些什麽?

早上從床上爬起來,依照習慣(好多年維持的習慣,不會因為這個特殊日子而改變)走到浴室裏洗臉與刷牙,對著鏡子把蓬亂的頭發一一梳好。

在照鏡子的幾分鐘內,你開始練習如何讓自己的表情順利地隱藏起今天要離開的那種情緒。千萬不要不小心,千萬不要泄漏出那種離別的悲傷,或者欣喜。

你覺得好極了。鏡子裏面的那個人看起來跟平常無異。五官淡定地擺在原來的位置,眉宇清爽無痕。你對著鏡子微笑,看起來有信心極了,相信自己絕不會在一瞬間,不小心把秘密泄露。

然後,你跟平日一樣放慢腳步,走下樓與母親吃飯。

母親,你的母親葛羅莉,她看起來永遠那麽優雅,不疾不徐,在桌上放了一杯溫熱的鮮奶,兩片褐色吐司,一個半熟的煎蛋,還有幾片切片的蘋果。

“安娜,你趕快吃,吃完就要去上學哦!”你聽見母親在對你說話。

母親今天穿著一件全白的棉質襯衫,她終年都穿著長袖外衣,底下是織染的藍色寬松棉褲。從寬大的領口中坦露出細瘦的鎖骨,上面滿布了一個個深色的疤痕,看起來讓人心疼極了。

母親怎麽會那麽瘦呢?如同終年生病、從未曬過陽光的人,蒼白的臉上可以看見微浮的青筋,放在桌上的手則是一副凹凸有致的骨架。她對你微笑,跟你說話,眼神中充滿了關愛與溫暖,還有,你知道這雙眼睛的背後充滿了很多的愛。

你知道她愛你,非常愛你,跟一直以來的一樣。

你的母親永遠都是這樣對你。你接受這些暖意,還有愛意,但是不代表隱藏在心中多年那個冰封的秘密就可以因此被融化。你從不這樣認為。

面對這些,你則貫徹很多年以來維持的習慣:沉默不語,不必要時絕不開口說話。

這個世界真的太多話了。你這樣想。很大一部分的傷害與暴力都是從話語來的,不是嗎?你低頭把桌上的東西吃完,然後背起書包,往學校走去。

到學校,再到放學這段時間,沒什麽好形容的。

你其實一直都無法明白,坐在身旁的這些同學,為什麽每一個都看起來那麽開心?她們嘰嘰喳喳地聊著昨晚看的電視節目,流行的化妝技巧,還有隔壁班男孩的長相,當然,還有其他女生的長相。她們用嚴厲的眼光,狠毒的語言,去盡興地批評這些男生和女生的長相與穿著,仿佛她們的世界中只有這件事情重要,其他都可以不管。

這些形容長相的詞語如同長滿毒汁的果實,狠狠地砸爛在四下的空間裏,把四周弄得汙濁肮臟。這種充滿暴力的語言讓你受不了,所以你養成一個習慣:把一對小型的耳機塞在頭發底下的耳朵裏,再把音樂開到最大聲。你覺得唯有這樣才能有一點自己的空間,這世界也會清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