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官蘇利文 1991年·夏天(第2/6頁)

“嗯。”我點點頭,不知道該說什麽。我明白這痛苦會大過其他一切痛苦,如果可以,我簡直想馬上捂上耳朵,不想再聽下去了。

我艱難地吞了吞口水,用發顫的右手拿起咖啡,維持鎮定。

“當時,我與她道別後,自己也在下一個街頭中,忍不住哭了起來。我覺得好悲傷啊,為了這些、那些,為了羅亞恩與安娜……我其實從頭到尾,根本就承受不了。”

“我懂。”我從幹幹的喉嚨裏擠出這兩個字之後,便覺得力氣已經全部用光了。

羅亞安慢慢地把前面的咖啡移開,雙手平放在桌上。她低著頭,似乎接下來要講的話,是很難說出口的。

她先快速地眨了眨眼睛,然後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我疲憊地望著她,她用一種非常悲傷的眼神回望著我。

“蘇利文,老實說,當時的兇殺案中,你告訴我或許有亞恩的下落時,我就在遲疑,遲疑著自己是否要去面對這件事。”她說。

我看著她,她的臉上寫滿一種奇怪的、超然的情緒。除了悲傷,我看見從她臉上、從眼角與嘴唇旁邊隱約湧出的,是另一種陌生的,我從未見過的情緒。

“我從不曾這樣思考過,對於亞恩,我從未放棄過真相。直到認識傑森,他一次又一次地認真告訴我,不管失去的悲傷有多大,人一定要學會遺忘,遺忘那些糾纏我們的悲痛,甚至學會丟棄讓我們痛苦的真相。

“‘忘掉真相,亞安,那些是不會有助於真實生活的。’我記得傑森是這樣跟我說的。一開始,我根本無法接受這種說法,還憤恨地覺得是因為傑森自己沒有經歷過這苦痛,所以不懂我的痛苦有多深。

“但真的是這樣嗎?

“慣性地緊抓著越來越模糊的亞恩的我,似乎一直處在一個漆黑的井底,看不見真正清澈的天空,甚至沒有力氣走出深井。原本應該屬於我的一切,那些美好的音樂、食物、計劃、希望與期待,都在我的身體與這已腐爛的悲傷之外,我根本早就喪失觸摸它們的權利了。

“這就是我想要的嗎?我每次跟他爭論都會失聲痛哭,哭到連自己都不認得自己了。然後,這些過程一次又一次地重復……我真的覺得好累,盡管我明白我失去的亞恩將如一個終身依附在身體中的影子,但是我決定帶著它,同時盡可能地讓自己走出井外。”

亞安幹澀的聲音凝結在我的耳中。我艱難地低頭看著她的影子,被夕陽拖得非常細長,像一條直通世界盡頭的長線。

我擡起頭來看她。

羅亞安,這個美麗且年輕的靈魂,正在往活生生的人生裏起飛,她渴望的救贖我也曾經渴望過,但是我所感受到的事實與希望,永遠都有出入。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轉身就這麽離開我內心裏陰暗的、永遠封死的那扇門。再也用不著坐在門前望著沒有答案的公平正義嘆氣,望著曾經有過的美好回憶揪著心。

在門的背後,是我永遠年輕美好的妻與我鐘愛的女兒愛蒂。她們始終沒有改變,也始終沒有感受到僅有一扇門之隔的門外的我,多麽痛苦悲傷。

或許只能這樣。我不曉得對於這件事情還能有什麽更好的期待。

“蘇利文,我想,我也希望,這是最後一次替早已逝去的亞恩悲傷。因為活著的人更重要,真實的生活細節更確切。我的父母無法明白,我不希望我也如他們一樣,終身都活在這個陰影之中。

“我決心要放掉這個記憶,這個折磨我好多年的妹妹。”

之後,我們默默地把桌上的咖啡喝完,離開咖啡館坐上我的車。我送她回家的這段時間裏,耳邊只有如同沉浸在大海中的朦朧聲響和街上一晃即逝呼嘯的引擎聲留下的細碎雜音。

直到她打開車門,準備回家時,遲疑了半分鐘,才回過頭來緊緊抱住坐在駕駛位上的我。她癱倒在我懷裏痛哭著。

我記得我也哭了,揉著她軟細的短發,激動但緩緩地流著眼淚。

打給理察的電話,直到第三通才順利打通。

第二通鈴響了十聲後,我放棄地掛上電話,坐回沙發中,把眼前的電視頻道全輪過一遍,其間我喝了兩瓶啤酒,隨便吃了一些炸得很幹的薯條。有些酒意之際,又拿起旁邊的話筒,這一次,理察終於接電話了。

我以為他出了什麽事,所以口氣有些緊張。但是他的聲音卻反常地高亢,喜上眉梢的躍動尾音,藏不住莫名的喜悅感。

我追問他究竟最近怎麽了,是不是有發生什麽好事。他終於對我松口,說他談戀愛了,對方叫做吉兒,前陣子通過朋友介紹認識的女人,小他三歲,是個珠寶設計師。

然後他跟我說,他正在思考是不是要麻煩我一件事時,我剛好打給了他。他在電話裏告訴我,吉兒希望在下次見面,能與雙方家人一起吃頓飯。但是理察的父母早就離婚,彼此的關系很疏離,他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他們的消息了,所以他希望我能夠充當他的親屬,諸如遠房親戚之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