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怪人哈特曼 1985年·夏天

我在街角遇見蘇利文時,他的模樣比五年前我見到他的時候老了許多,以至於我在路邊偷偷看了他很久也不敢上前打招呼。

我看見他的時候,他正站在傑利快餐店的門口皺著眉頭喝手上的外賣的熱咖啡。

他的頭發大部分都已灰白,人好像更瘦了些,肩線落到手臂下方,底下的黑褲子也松垮垮的。由骨架子撐起來的制服,看起來很沒精神,跟他滿臉的疲憊倒是很般配。

我站在那裏看了他一會兒,他似乎下意識察覺到我的目光,所以往左右轉了轉頭探視,發現站在不遠處的我。他看見我時有些疑惑,但是隨即想起來我是誰,或許順便記起過去的事,便滿臉笑容地走過來。

“哈特曼,好久不見!最近好嗎?”他走過來捶了一下我的背,跟我一起站在街角的路邊。

“馬馬虎虎。你呢?還是很多案子要辦?S鎮依舊不平靜?”我把口袋裏的煙掏出來,點起一根。

“哈,果然如你所說,S鎮沒有平靜過啊。”他大笑了起來,模樣比剛剛年輕了些。他捏著鼻子把手上的咖啡喝完,跟我聊了些生活瑣事後,便搖手道別,說他上班要遲到了。

我望著他坐到車中,對窗外揮了揮手,車子漸漸在遠方道路上消失,想起我曾經對他說的謊。

1980年的夏天,6月27日下午,我被蘇利文與理察帶到警局做筆錄。

前一天,我從他口中得知安娜的死訊,陷入痛苦的情緒中,所以直到隔天的中午,我沒睡、沒吃,也完全說不出任何話,只能任由身體不停地打著冷戰。

隔天下午一點半,我隨他們一起進入警局一間擺了一張桌子與幾張椅子的小房間裏。

理察安然地坐在我的對面,攤開本子,一一詢問我很多問題。

——你與安娜怎麽認識的?

——你何時離開他們家?為什麽不繼續和那家人住在一起?

——這段時間裏,你都在哪兒活動?詳細說明這幾個星期的行蹤。

——最後一次見到安娜是什麽時候?

——你熟悉安娜的交友圈嗎?

——安娜有沒有跟你提過一些不尋常的事?

我照著問題的順序,在腦袋裏回想,盡量讓說出來的話聽起來有條有理,不至於跟我的心緒一樣混亂復雜,連自己都搞不懂。

——我和她的父親法蘭西是深交多年的好朋友。我於1975年到1979年這四年,曾與他們住在一起。

——法蘭西在1979年的夏天,替我找到一個看護工作,對象是一位年老的畫家喬凡尼先生。

這工作提供食宿,工作內容也需要全天候看顧中風的喬凡尼先生。他的家位於T市郊區的獨棟別墅中,距離S鎮有段距離,所以我搬出法蘭西的家,投身進入新的工作。

——1980年的5月到6月底,我都住在我的雇主喬凡尼先生家中。

我記得那一個多月我幾乎沒有出門。除了因為喬凡尼的狀況突然惡化之外,也因為即使在其他的時間我也無法離開他太久。他中風得嚴重,雙腿完全喪失功能,必須以輪椅代步。

我見過他萎縮的雙腿,細瘦得讓人難過,但碩大的膝蓋骨仍堅硬地在中間突起,腿部像是沒發育的小孩的腳,一旦稍微使力,貧弱的小腿肌肉就顫抖得誇張。

喬凡尼先生因為久病,終年困在輪椅上,但他的性子急,所以脾氣非常暴躁古怪,只要呼叫我一分鐘內我沒有出現,他就會發很大的脾氣,把家中所有玻璃的瓷器碗盤摔得亂七八糟。

所以在照料他的生活起居時,我與他事前講好後才短暫離開,開車奔到山下的超市,一口氣買好兩個星期內需要的日常用品。

他喜歡吃新鮮的水果與蔬菜,所以一次要購買很多。他又厭惡所有冷凍、罐頭與腌制食品,說那不是給人吃的食物。

——我最後一次看見安娜……最後一次看見安娜是在4月,大概兩個多月前。

3月初時,喬凡尼先生請了一個專門煮飯的廚子芭洛瑪,一個會煮地道法國菜,笑起來十分親切的胖婦人,來家中照料他的三餐。

喬凡尼先生抱怨我,因為他已經無法忍受我的爛手藝了。不同的東西經過我的手都變成差不多的難吃味道,口感則一律是稠糊狀的惡心泥巴。所以自從廚子芭洛瑪來了之後,我終於松了一口氣,勉強擁有少許的零碎時間。

那個時候,我一有空就會回到S鎮上的南西咖啡館,在外頭與鎮上的人抽煙聊天。3月底回到S鎮,是我隔了一段時間後,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安娜。

——我不熟悉安娜的交友圈。她是個安靜的女孩,我不記得見過她別的朋友,她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

我想,她曾經說過,我是她最好的朋友。

在5月25日到6月10日的十幾天裏,我記得那陣子因為喬凡尼先生身體狀況極差,腎功能與泌尿系統嚴重失調,令他每五分鐘就呼喊我,為了上廁所,所以我無法再像先前那樣時常溜出門,必須全天候守在他的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