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怪人哈特曼 1971—1980年·夏初

我記得曾看書上提及,一個人在瀕死時,腦中會出現很多畫面,就像繽紛的走馬燈,也像剪輯了人生最精彩片段的電影,或是塞滿各種器材的大型遊樂園。悲傷、快樂、愉悅、幸福、憤怒、困擾、難堪……所有情緒會在這種時候蜂擁而上。

“怎麽樣?臨死前,你腦子裏出現什麽?”

一個滿臉胡茬的禿頭胖子,睜大被臉上的橫肉塞在眼眶中的褐色眼睛,完全看穿我的心意似的,低沉地在我耳邊吼著問我即將死亡前腦子在想什麽。我直愣愣地看著那孔點三八口徑的黑洞,正筆直地對準我的雙眼中間。冷汗不斷地從身體的各處冒出來,像是一個四處破洞的大水球,從裏面往外流淌出冰冷的液體。我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不要繼續看著那個黑洞,但是閉起眼睛的世界是一片荒蕪的全黑,空洞洞的、敲不開的黑。如果我可以繼續活著,我想我會去找出那本書的書名與作者,告訴他瀕死的最後一刻根本他媽的不是狗屁走馬燈,而是一片黑,一片絕對老實的黑色,或許就跟死後的世界一樣黑。

然後過了好幾秒,或許是好幾分鐘,我緊閉的眼睛仍能感覺到那支該死的槍還在我的面前。胖子似乎非常欣賞我瀕死前不斷顫抖的身體和扭曲到恐怖的表情,他不再說話,只是饒有興味地盯著我看。而我,仍緊閉著我的雙眼,該死的眼皮則亂顫個不停。

閉眼過久的那片黑暗裏,逐漸浮出我母親的臉,那個住在康乃狄克州封閉鄉下的老母親,她喜歡叫我蜜糖,好像我永遠都長不大,永遠是在她膝邊撒嬌的小孩。

我記得最後一次見到她時,場面極為尷尬。我們坐在房子外面的庭院木餐桌上,她擺了整桌的食物,包括三明治、蜜烤豬腳、腌制的牛肉切片以及一盤盤的水果,戶外的蒼蠅與蜜蜂在食物上方盤旋著,嗡嗡作響地吵個不停。母親不斷地要我吃下這些食物,而她則對好久沒回去的我叨絮地報告家裏每個成員的近況。

哥哥貝利與強尼正在知名大學攻讀博士,我的兩個姐姐莎拉與貝希卡,一個嫁給了律師,最近懷上等待好久的第一胎,便辭掉了原本的會計師工作,正在家安心修養,她的老公還貼心地幫她請了一個西班牙籍的保姆;另一個姐姐貝希卡則剛拿到藝術碩士學位,目前正在紐約準備她個人的影像展出。

“你姐姐說,這次展出要把以前小時候的照片,也就是那幾張你們五個站在這棵榆樹下,手勾著手一臉親密的模樣,一起放在展場的正中央。貝希卡說你小時候總喜歡曬得很黑,皮得不得了,去釣魚時都會把釣竿夾在石頭縫隙中,然後一個人在到附近的河裏遊泳和偷偷尿尿。她每天晚上在睡前都會用梳子好好地梳順你的頭發,再親你的臉頰好幾下……”

“不要說了!”我把吃到一半的鵝肝醬三明治推開,不耐煩地在那些盤旋的蒼蠅中間揮了揮手。

老母親根本沒聽見我的話。“強尼之前打電話來說最近認識了一個女生,是一起攻讀博士班的同學,好人家的女孩,過陣子要一起來康乃狄克州看我……”

“叫你不要再說了!”我站起身子,用大吼的嗓音向對面的老母親咆哮。

她終於聽見了,順從地閉上嘴巴。在那幾秒鐘尷尬的沉默裏,我們對看著,母親或許不知道此刻要擺出什麽樣的臉,於是,便在我面前把那張蒼老的臉撐起來,用力微笑著。這個笑容卻在此刻把我心底積壓許久的憤怒一股腦地勾了上來。

我跨過桌子,用力拉起老母親的衣領,把軟綿如同破布的她按在那棵榆樹樹幹上大吼著:

“求求你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你讓我好討厭我自己!你知道嗎!哥哥姐姐們一路念最好的學校,知識、學問都塞滿他們聰明的腦袋,而我,你始終不讓我念書,只叫我在家裏自學,幫忙家務、搬東西、幹粗活……愚蠢和無知是你唯一希望我學到的,這樣我就一輩子離不開你,離不開這個該死的小城!這是你期望的吧?你就是希望把我綁在你身邊吧!我恨你!我恨那些聰明的哥哥姐姐,我他媽的恨透你們了!”

老母親在我面前的臉原本還有種不知所措的驚慌,隱藏在粗糙皮膚下的皺紋一時間全浮在臉上。我看見她睜大眼睛,像被按了開啟開關,淚水開始往下流。

“不,蜜糖寶貝,你誤會了……你不知道我多怕你生病,怕你去學校會遭到欺負與歧視……你不知道我多害怕上天給你的先天懲罰會如影隨形地跟著你一輩子,所以我才決定這麽做……都是因為我害怕你會受到傷害……”

我頹然地把壓按在母親身上的雙手放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棟平房與蹲在榆樹下痛哭的老母親,一個人走了五個多小時到達城鎮邊上的火車站。那時天色已晚,附近的路燈亮起昏黃色的光線,四周安靜得出奇,只有間歇的蟲鳴在暗處喧囂不已。我在車站的長椅上窩了兩小時,終於等到最後一班火車,坐了六個多小時回到S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