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怪人哈特曼 1985年·夏天(第2/5頁)

我記得在6月20日的下午3點多,喬凡尼先生在睡午覺,我一個人在房間聽音樂,芭洛瑪來我房間叫我,說門口跑來個女孩要找我。我以為是安娜特地到T市來看我,但是一到門口,看見的是個子嬌小、長相不起眼的陌生女孩。

她對我自我介紹說她是凡內莎,安娜的同班同學。

我請她進房,我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聊天,喝芭洛瑪為我們準備的咖啡,吃她最拿手的檸檬口味波士頓派。

那個下午,凡內莎問了我好多安娜的事,但是沒跟我提到安娜已經死了。所以昨天,我聽見消息時才會那樣震驚。

我以為在那段時間裏,安娜與同班同學凡內莎成為好友。但是回想起來,好像並不是這麽回事。

整段下午茶的過程,只有純粹地感覺到:凡內莎對安娜非常好奇,但在真實的世界裏無從靠近安娜,所以私下來詢問我。現在想起那些對話,都是她問我答,沒有一句是她的或關於她們的敘述,也沒有一句是描述她們之間的友情。

我當時沒有疑惑,很單純地回答這小女生的問話,傻傻地猛咽好吃的波士頓派。現在想起來,我應該回問她一些關於安娜的事情。

——安娜有沒有提過不尋常的事……我不清楚。在她口中,好像任何事都很平常,很寧靜,世界的運行軌道在她眼中從未分岔過。

理察低著頭迅速地把我的話記在本子上,蘇利文則側著頭專心聽我講話。我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回旋在正方形房間的墻壁間,顯得有些幹燥與蒼白。

我說話的時候一直逼自己深呼吸,在話與話的中間,在句子中間與尾音處,每個字母開頭的發音,都塞滿喘氣聲與極力克制的快要崩潰的情緒。

我的情緒隨著回憶奔騰,就像大海一樣:一下子滿漲,把整個沙灘淹沒,看不見任何海域裏的生物;一下子又遠遠地退落,只留下被陽光曝曬過度、灼燙得無法靠近的熱沙。

在這段時間裏,我盡可能把我知道的、所想起來的全都說了出來,坦白且誠懇地告訴他們。我希望能夠提供我所知道的一切,讓他們趕快查出安娜真正的死因,抓到那該死的兇手。

但是,在這些問題中,我不得不隱藏了一個問題的真正答案。

我對他們,對安娜,還有對我自己,說了謊。

當時我已經住在法蘭西家有一陣子。我還記得那一年安娜剛滿十五歲,進入S鎮的達爾中學就讀。

那個時候的安娜似乎變得敏感纖細,對很多事情都想太多;有時候甚至一整天都不說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我曾經試著敲門,想知道她整天都在裏頭做什麽,但是敞開的房門永遠只看見桌上放著書,以及櫃子上那台小型收音機流瀉出小聲的爵士樂。

我記得爵士樂聽起來總是輕快、活潑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當時在安娜身邊的這些固定音符,仿佛扭曲了原本的形體,聽起來不那麽順耳,甚至有些悲傷。

而房間裏的安娜在看書。永遠都在書桌前看書、聽音樂;她永遠都在這個時候,對著站在門口的我回頭露出一個好看的笑容。

連笑容的弧度都一樣。我只能看見這些,看不見這些的背後,安娜真正的思想。

我記得以前我與安娜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那個時候,她所想的和會說出來跟我討論的,完全不像一般女孩子,比如我那兩個姐姐莎拉與貝西卡。她們兩人只關心周遭人對她們的看法、印象,以及如何使自己更加漂亮的各種古怪做法。

我記得莎拉在十四歲那年,曾經為了減肥連續兩個星期只吃蘋果的紀錄。最後的結局是我的老母親把在教室昏倒的莎拉送進醫院。而貝西卡則喜歡塗抹一些味道很重的東西在臉上,把整張臉弄得像鬼一樣,後來因為皮膚嚴重過敏,像出了水痘,臉上全都是紅爛的疹,她才停止這些白癡舉動。

安娜從不在意別人對她的看法,也不關心自己有沒有符合雜志裏女孩的模樣。她最常與我討論的是關於周遭人的生活。

⊙鄰居賈克為什麽總是站在門口對著他的母親大吼大叫,且從不幫忙自家雜貨店的生意?他怎麽能夠看著川流不息的人群進出,而始終站在門口抽煙?

⊙為什麽南西咖啡館的門口會聚集那樣多遊手好閑的人?他們的世界與我們不同嗎?他們感覺到的時間是不是流動得比我們的緩慢?還是時間的流動感在他們身上起不了作用?

⊙在馬蘭倫大道後頭的郵局大樓裏面工作的郵差們,在為每戶人家送信時,能否感覺到手中信件的重量?那些被賦予情緒、承載近況的信件,能不能真正地傳達出情感的真實模樣?

⊙在門口坐上一天的貝蒂婆婆,我觀察過她都沒有起身,可能好幾個小時眼睛都閉著,她在等待什麽?還是她其實什麽都沒想,只是想坐在陽光下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