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1月15日。來暖氣的日子。

上午九點半,華鏡依然躺在床上,呆呆地望著天花板,沒有絲毫要起床的打算。妻子曉楠已經上班去了。屋內因為安靜顯得冷不堪言。他把一只手從溫暖的被窩裏伸出來,探身試了試離床頭不遠的暖氣管。冰涼。

他從小就怕冷。印象中童年的冬天,是由厚厚的羊毛褲、紫紅的凍瘡和滾燙的湯婆子構成的。他生於長江以南的小鎮,四季分明。敏感的身體賦予了他覺察季節細微更替瞬間的能力。記得童年時的一個早晨,他剛從被窩裏鉆出來,即刻體驗到了一種徹骨的寒意。這時,母親走了進來。他還沒來得及把“冬天來了”的消息說出口,就看見母親的臉上滿是淚痕。

你爸走了。說完,母親就抱著他痛哭起來。

那時他已經八歲了,當然知道“走了”就是“死了”的意思,於是跟著母親一起哭起來。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悲傷,雖然他並不覺得父親的死是一種痛苦。打他記事起,父親就一直生命垂危,垂危了這麽多年,也該擺脫痛苦,重新投胎去了。

從那以後,他更加不喜歡冬天,因為這個季節除了寒冷,還多了一層死亡的意味。

現在,華鏡躺在床上,莫名地想起了那個死去多年的父親。他甚至覺得自己就是父親,病魔纏身,生命垂危。父親死的時候只有四十五歲,而今年,他恰好四十五歲。那麽,父親臨死前,是不是也和我此刻一樣,仰面朝上,無能為力地看著天花板?

二十三年前,華鏡獨自一人離開家鄉,來北方闖蕩。那年他大學剛畢業,意氣風發,拒絕了本地大企業提供的就業機會,跋涉千裏只為了愛情。曉楠那個時候叫麗貝卡,取自懸疑愛情電影《蝴蝶夢》,華鏡的網名則叫希區。兩人相識於某個知名的電影論壇,同為希區柯克的粉絲,一來二往就展開了網戀。

那年冬天,二十二歲的華鏡下定決心,背包北上。將近二十個小時的長途顛簸之後,他站在了寒城火車站站前廣場上。即便事先做足了心理準備,當北方的寒風像斧子一樣側劈下來時,他還是差點被擊潰。懊悔占據了他的大腦,那一刻,他幾乎要轉身去售票廳買一張回家的車票。

然而就在那個瞬間,他看見了曉楠,並一眼就認出了她。

那個穿著白色長款齊腳踝羽絨大衣的微胖姑娘正笑盈盈地看著他。後來求婚的時候,華鏡還滿懷深情地回憶道,正是這一笑,融化了他冰封的身體,點沸了他內心的熱血。他快步走到她跟前,甚至都沒有張嘴確認身份就一把將她摟在了懷裏。他想,從今以後我終於有了抵抗冬天的武器。

隨後就是租房、找工作以及快樂生活。曉楠也不是本地人,而是來自更北更冷的東北小城。兩人一起在陌生的寒城打拼,相互依存,猶如親人。曉楠在一家出版公司做文學編輯,華鏡則進了當地電視台做編導。作為黑色電影迷,閑暇時兩人就看各種懸疑電影。當然,他們最愛的還是希區柯克。華鏡曾想過買一只烏鴉回來,然後訓練它站在自己的肩膀上,但終因自己太瘦以及不知道去哪兒買烏鴉而笑著作罷。

盡管他們十分小心,三年後,曉楠還是懷孕了。兩人商量了一番,決定流掉,畢竟還太年輕。但意外的是,五個月後,曉楠再次懷上了。不能冒險了,他們就此結婚。

由於兩人的家鄉相隔數千裏,婚禮變成了一種甜蜜的負擔。先是去華鏡家辦,親戚朋友在大酒店匆匆忙忙吃一頓午餐,幾句像樣誠心的“恭喜”都沒聽到,只是早已另嫁的母親笑嘻嘻地收了不少紅包彩禮;接著又轉戰曉楠家,在北方農村的流水席上,華鏡差點沒被那些從沒見過面的叔叔伯伯用酒灌死。終於回到寒城,回到遠離親人的兩人世界,他們才算松了口氣,感慨回到了人間。

次年春,孩子出生,男孩,長得像媽媽多一點,取名叫華柯克,意思一目了然。他們湊了湊積蓄,再從各種途徑借了筆錢,貸款買了現在的房子。

房子位於寒城邊緣的T小區,距離市中心差不多有三十公裏的路程,是本地出了名的超大型社區。T小區常住人口超過三萬,有將近一百幢樓房,其中有一半是回遷戶,另一半則基本是華鏡和曉楠這樣買不起中心城區房的外地人,其中又有相當一部分是租戶,流動性特別大。

小區始建於21世紀初,建築色彩偏土黃色,外觀談不上有什麽設計,樓間距小,容積率高,人口密度大,所謂綠化也只不過是栽了幾棵要死不活的白樺樹以及被沙塵侵蝕嚴重的枯草。小區外圍盡是三證不全的餐館小店,雖有保安物業,但大門常年洞開,外人可以隨意穿梭其中。墻面和電梯間貼滿了各類小廣告,被損壞的公物(如電梯)長期放任不修。可能唯一值得拿來說道的,是小區東西南北四個大門外的公交車站——每個工作日的早上,小區裏大量的人員需要乘差不多一個小時的汽車去市裏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