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奇兵

武重規返回正堂內坐下,這才發現全身上下汗透衣襟。不知不覺已近正午,連日暴雨帶來的涼爽天氣到了盡頭,火辣辣的西域盛夏再度降臨。黛瓦覆頂、青磚鋪地的刺史府正堂裏,因門窗大敞空氣流動,其實還是蠻陰涼的,然而欽差大人此刻的心情就宛如在火堆上灼烤,焦慮、困惑和莫名的悲愴,攪得他頭昏腦漲。

親隨侍從端上茶水,小心翼翼地問欽差大人是否要用午飯,武重規不耐煩地擺手把人轟了出去。實際上早飯他沒來得及好好吃上幾口,現在也完全沒有食欲。一個人坐在鴉雀無聲的正堂上,武重規的眼前輪番出現早上發生在後院裏,那一幕幕驚心動魄的場面。按說今早的針鋒相對雖然激烈,卻並沒有流血殺戮,對於見慣了大陣仗的武重規算不得什麽,但不知何故,此刻欽差大人的心中竟有種激痛難耐的況味,讓他坐立不安。

武重規生性輕浮善變,為人更是乖戾無情,但他並不愚蠢。早上的局面他看得清清楚楚,心裏頭多少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伊州之行,武重規固然沒有查得瀚海軍的蹤跡,折羅漫山突如其來的山火、長史杜灝的意外死亡和夫人呂氏古怪的發瘋,怎麽也說明了一些問題。而今天上午圍繞著裴素雲的那番唇槍舌劍,看起來很像在爭風吃醋,實際卻是場慘烈非常的生死搏殺。武重規看得出來,那錢歸南算是一敗塗地,真正賠了夫人又折兵。之所以沒有當場定出勝負,說得冠冕些是因為還缺少確鑿的證據,其實也就是武重規對狄仁傑和袁從英素有罅隙,不願意讓袁從英速戰速決,還想乘機為難他,試圖從他身上再挖出些可用來攻擊狄仁傑的材料罷了。

現在這兩男一女都給押了起來,武重規頭疼得很,拿不定主意接下去該怎麽辦。這事還不能再拖,從袁從英和錢歸南的陳述中都可以聽出,沙陀磧那邊恐怕馬上有新的威脅要來,如今庭州刺史兼瀚海軍軍使的錢歸南被擒,怎樣禦敵如何抗擊只能由欽差大人定奪。想到這裏,武重規真把腸子都悔青了,接了這麽個又累又苦又難辦的燙手山芋,要是辦砸了,正如袁從英所說,自己該如何面對聖上的責難?

武重規正在為難之際,侍從來報,隴右道前軍總管崔興大人派人送來最新戰報。武重規精神一振,因沙州隔斷了隴右道東西段,好些天沒得到最新戰況了,看來有好消息!

來人身材魁偉步伐矯健,一望而知是一名訓練有素的軍官,可不知為何腦袋上纏滿紗布,就露出了五官在外面,根本分辨不出本來面目。武重規皺了皺眉,又想想一定是殺敵受傷所致,便示意侍從接過對方雙手呈上的軍報。匆匆讀過,武重規又驚又喜,喜的是崔興果然大敗突厥,隴右道東段戰局已定,自己沒了後顧之憂。驚的是信中所稱來人的身份,武重規思忖著吩咐左右退下,並關牢正堂大門。

隔著桌案,武重規居高臨下地打量跪倒在地的信使,慢吞吞地問:“你叫高達?”

高達擡首抱拳:“回欽差大人,小的正是瀚海軍沙陀團的旅正高達。”

“嗯,你這個樣子?”

高達擡手解下滿頭滿臉的紗布,再度叩首:“這裏上下都是瀚海軍把守,卑職為了不被人認出才做此打扮,請欽差大人見諒。”

武重規一擺手:“起來回話吧。”

高達站直身軀,武重規把手中的信紙往案上一丟:“崔大人信上說,你是錢歸南私自調動瀚海軍的人證,現在你就把事情經過對本欽差說一說吧。高達你可聽好了,務必要老實交代,如有半點虛言,那就是欺君之罪,我必殺了你全家!”

高達躬身抱拳:“卑職絕不敢欺君罔上!”由於緊張,他低垂的面頰微微抽搐了幾下,但很快,又從內心深處鼓起了勇氣和信心。

高達擡起頭,有條有理地開始敘述,從自己隨沙陀團被錢歸南帶到伊州郊外的折羅漫山起,到逃離追捕回到庭州,再到躲進沙陀磧至伊柏泰投奔武遜,最後是被武遜遣去與袁從英會合,並由袁從英設計成功截奪葉河驛,自己冒充驛者直下洛陽,將密信送到狄仁傑的手中,一五一十、詳詳細細地將整個經過和盤托出。因為早在心中復述過無數遍,高達從頭至尾講得胸有成竹、毫無疏漏。

高達講完了,他等待著欽差大人的問話,桌案後卻是長久的肅靜。武重規陷入沉思,事實再清楚不過了,他只是弄不明白,高達這麽一個現成的證人,為什麽狄仁傑一直隱匿不報,卻讓自己在伊州和庭州沒頭蒼蠅似的亂撞。武重規當然難以揣測,狄仁傑為了在最合適的時機打出高達這張牌,是多麽煞費苦心,又擔負了多麽沉重的壓力。高達此證,用得恰當則既能解戰事之危局,又能給予袁從英最大的援助;用得不當則不僅於事無補,反更禍及袁從英和武遜。這些天來狄仁傑殫精竭慮,鬢邊又添幾許白發,最後決定將高達派往前線崔興處時,這位老人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