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洛妮克(第2/4頁)

解放後我們一家回到戴格斯城堡共度聖誕節,但我們曾經美好的家園已經面目全非。房子裏的地毯、油畫、家具和寢具全都已經被洗劫一空。地板也被拆來做了柴火。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他在獄中遭遇的一切已經將他擊垮。那時的他僅僅四十八歲。

許多年過去後,我提出讓他買一台打印機,並把我們過時的文档系統進行一下現代化升級,這樣用起來也比我們從前管理農場所使用的分類賬要容易些。父親毅然決然地拒絕了,那時他才告訴我他在入獄期間曾經被迫用打印機打出驅逐令。這件事他從未告訴任何人,雖然他曾經有如此多的英雄事跡,但因為這件事,他心中剩下的只有恥辱。他不願讓自己所愛的人為他背負罪責,在我眼裏非常崇高,然而獨自承擔這樣的痛苦定會啃噬一個人的靈魂。正如世人所知,蓋世太保的兇殘程度,在其瀕臨潰敗之際尤為甚之。

我還記得當時我和父親相擁在僅剩斷壁殘垣的藏書室裏,曾經擺放著諸多珍貴典籍的書架已被洗劫殆盡,我們只能從廢墟之中挑選出殘存的一些書籍,我甚至還記得當時父親懷抱中的溫度。父親是位藏書家,我記得當時他就發誓一定要最先修復這個房間。

由於在藏匿那些猶太家庭期間我們的釀酒廠停止了生產(酒廠的運作必須要使用酒窖),而後來父親的精神也變得極度脆弱,根本無法重新管理酒廠,所以我們沒了收入,只能依靠他僅剩的一點祖產度日。我們封閉了房子的一側翼樓,將自己的生活空間縮小到僅有的幾個房間裏。我養尊處優的童年生活就此結束了,但那時的我對生活水準並沒有什麽概念,自然也就談不上留戀。當時我太過年幼,根本不懂得貧富的差異。我很高興能夠去本地的公立中學上學,而父親則絞盡腦汁地想讓那些疏於照料的葡萄樹恢復生機。父親懇求塞西爾姨媽搬來與我們同住。他堅持認為我的人生中必須要有個母親般的角色存在。塞西爾姨媽是我媽媽的姐姐,一直未婚。從我媽媽僅剩的一些照片裏還能看出她們有些許相像,但塞西爾姨媽卻不像媽媽那樣是個美人。她不知道要怎麽跟小孩相處,我們總是為了一些荒唐的小事發生爭執。我父親也漸漸厭倦了當我們之間的調停人,我用了很長時間才明白,如果父親信任她,那我也應該信任她。我現在突然想起,他們似乎曾經是情人。我腦袋裏還有一些片段,好像曾經很尷尬地撞見他們在一起過,但這些都不要緊。在那些艱難的歲月裏,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我沒有真正認識到,為了要當好我的監護人,她做出了多少犧牲。

是塞西爾姨媽告訴我要怎樣做一個女人,並在我初潮來臨時給我遞上了衛生巾。對此我感激不盡,因為我的父親一向古板,這樣的談話絕不可能在我們之間發生,不過後來他卻用行動證明了自己是個男女平等主義者。

我在學校成績平平,但最後卻以優異的成績畢了業。父親覺得是時候讓我去波爾多或者巴黎上大學了,可我是個小鎮姑娘,根本無法想象自己離開朋友、父親和塞西爾姨媽去適應新的生活圈子。村裏的女孩們都沒有上過大學,我覺得自己跟她們也沒什麽不同。她們充其量只能在我家地裏找份活兒幹,我也不想讓自己與眾不同。她們都是善良、誠實的人。除此之外,我家的條件也無法供我在巴黎大學讀三年書,而且我覺得自己需要學習的東西都能在克洛尚學到。我並沒有什麽野心,並不像我父親想的那樣,想成為一名醫生或是律師,但又不敢告訴他。當我最終鼓起勇氣說出自己的想法時,竟然明顯地感覺到他松了一口氣。父親和我變得非常親密,隨著年歲漸長,身體逐漸衰退,他也越來越依賴我。

我被安排給市長當秘書,這是份象征性的工作,一星期只需要上五個半天的班,然而在那裏工作的十年裏,真正讓我覺得吃力的卻是要如何躲避市長不規矩的手,我時常得指出他已經年紀一大把了,還得大聲地提醒他要對自己的妻兒負責。

市長對我動手動腳的事我對父親只字未提。他如果知道了一定會很震驚,不過我已經足夠堅強,並且有能力對付那個老家夥。

我們已經開始了家裏的修復工程,這個過程漫長而費力,每天下班後的下午,我都會回到家,幫著父親和塞西爾姨媽一起養護土地、修理房屋。

我和村裏的年輕人們保持著社交往來,也會參加本地的各種狂歡節和舞會,但我並不想交男朋友。有好些本地的男孩子追求我,我也會跟他們打情罵俏,互相親吻什麽的,甚至還算得上調情高手,但我卻無法愛上誰。我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麽,因為我大多數朋友在結婚前都會有好幾次戀愛經歷,可我的內心裏卻總是會想:“父親會願意讓這個男孩進入他家嗎?父親會願意讓我嫁給這個男孩嗎?父親能接受這個男孩嗎?”對這些問題,我腦中能想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我想,我的女性朋友們都很同情我,我參加了一個又一個婚禮,她們總會安慰我說,下一個結婚的一定會是我,還會給我介紹她們的表兄弟和朋友,可我卻寧願單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