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洛妮克

最近的一兩個月,在報紙的頭條上總能看到奧利弗·瑞恩的名字。我現在已經拒絕再接受任何的媒體采訪。對於他襲擊他妻子的事,我總感覺自己多少也有一定的責任。雖然很可悲,但每當聽到他的名字,我總會立刻不自覺地想起1973年的收獲季,四十年前的傷疤便又一次被揭開,那徹骨的傷痛絲毫沒有一點減輕。

無論你多麽努力,人對於自己人生中最黯淡的時刻是永遠無法忘懷的。這麽多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希望能改變曾經發生的事。假如當時這樣做了,假如當時那樣做了……可是時間終究無法使傷口愈合,傷痛始終還在。只是人會漸漸習慣那個傷疤的存在,僅此而已。

但是,在事情被漸漸淡忘之前,我必須要弄清楚事情的所有頭緒。要解釋這一切就必須要追溯到我父親生活的時代,要理清所有的因果關聯。

因為飽受戰爭的摧殘,父親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老很多。戰爭時期我還是個年幼的孩子,只知道有段時間總會有一撥一撥的訪客來到家裏。現在我知道他們是受到父親庇護的猶太人家庭,到我家是為了躲避維希政權下的波爾多州長對他們的迫害。據後來披露,這位公仆曾下令將包括二百二十三名兒童在內的共一千六百九十名猶太人從波爾多境內驅逐至巴黎附近的德朗西臨時難民營,隨後再移送到東部的死亡集中營。

如此多的同胞沒有任何過錯卻要經受這樣的殘害,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但我想,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每天都仍有種族屠殺在發生,只是對我們而言,關掉電視機或略過報紙上的相關新聞,假裝根本沒有這種事情發生要更容易些罷了。

我父親是個英雄,既有智慧又有高尚的品德。在我們的家園被敵軍占領不久後,我母親就去世了,這令父親傷心欲絕,但母親在臨終前就預料到了即將發生的慘劇,並要父親向她保證,一定會竭盡所能保護我們的朋友,不管他們有什麽樣的宗教信仰。我們住在我父親家族歷經七代傳下來的城堡裏,生活十分安逸。我們生產的美酒佳釀銷往歐洲各地,提供了大量的就業機會。我父親不像母親那般具有生意頭腦,母親去世之後他只能艱難地支撐著。維希政府的暴行讓他震驚不已、心煩意亂。

他邀請了幾個猶太裔家庭在露台台階下的酒窖裏安家,尤其是在1942到1944年期間,是法國當權者全力推行種族集中隔離的時期。父親拒絕沉默,曾經多次向地方行政區的秘書長陳情,最終都徒勞無功。於是他只得憑借自己的力量,依靠當地線人提供的信息,在政府的集中行動開始前,就搶先一步把人都集中起來。我的塞西爾姨媽積極活躍在城市裏的抵抗運動前沿,通過朋友們的關系網,她成功地配合營救了許多被蓋世太保盯上的家庭。這些家庭必須要避人耳目,雖然城堡裏有足夠的空間供他們容身,父親還是覺得這樣風險太大。我們的城堡所處的山谷被兩山夾抱,很容易被監視,所以白天他們全都不能出來。如果有突擊檢查,也不能留下他們的任何蹤跡。所以父親著手把地窖改造得更適宜居住些。他明白這樣做是在拿家族生意冒險,畢竟這期間家裏的釀酒工作不得不暫停下來。他通過一些朋友從瓦朗斯訂購了一些油燈、毯子、書籍和衣物,以免在本地訂購引起懷疑。他都是在夜間收貨,他和一些值得信賴的朋友一起,為那些無處藏身的家庭創建了一個臨時的避難所,直到能有機會送他們北上穿越國界去瑞士,到了那裏,他們就能夠免遭迫害。作為一個孩子,家裏時常有新的面孔進進出出,對我來說很是激動。但那時的我太年幼,看不出他們臉上的悲傷和絕望。那個時候,我還一直接受著家庭教學,又是獨生女,但父親讓我懂得了在緊要時刻保守秘密的重要性。

在開展這些行動的同時,父親也會一如既往地騰出時間來陪伴我,他教我懂得這世間的道義所在,也讓我知道在他的生命中我永遠排在第一位。

1944年5月,就在解放前夕的幾個月,在蓋世太保的一次午夜突襲中,棲身在我家地窖中的猶太家庭被發現了,其中還包括我最好的朋友薩拉和瑪麗安妮。那之後我再也沒見過她們,後來才得知她們和她們的家人都死了,有的是在試圖逃離德朗西集中營時被射殺而亡,有的則死在了奧斯威辛集中營的毒氣室。

蓋世太保查封了我們的家,我父親也被本地警方逮捕了,我則被送到了城裏的塞西爾姨媽家。我有六個月的時間沒有見到父親,但每個夜晚都會祈禱他能平安歸來。這些事情大都已被我淡忘,這讓我多少有些羞愧,但當那些曾經經歷過那場噩夢的老人給我講起當年發生的事時,所有的一切又都歷歷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