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第2/5頁)

在學校大門口外面的馬路對面,裏奧站在一棟低層公寓的走廊上。他脫下制服,換了便衣,這身衣服是他從工作單位借來的。在魯布央卡,有許多衣櫃裏裝滿了各種各樣的零碎東西:外套、夾克、褲子——什麽尺寸和品質的衣服都有,就是為了便衣這個目的所準備的。裏奧從沒想過這些衣服來自何處,直到他在一件棉襯衫的袖口上發現一塊血漬,他才明白這些是在瓦索諾夫耶夫斯基巷被槍決的那些死刑犯的衣服。衣服當然被洗過,但有些汙漬還很頑固。裏奧穿了一件長及腳踝的灰羊毛外套,一頂厚重的皮毛帽子拉至前額,他相信就算妻子偶爾朝自己這個方向匆匆一瞥,也不會認出他來的。他一直靠跺腳來保暖,不停地看自己的手表,這是一塊“寶傑”不銹鋼表——他妻子送給他的生日禮物。現在離她下課沒有多長時間了,他瞥了一眼頭頂上的燈,伸手抓了一根廢棄的拖把,砸碎燈泡,走廊陷入黑暗當中。

這不是他妻子第一次被跟蹤。三年前,裏奧就曾派人監視過她,不過原因與她是否是個危險人物無關。他們當時結婚不到一年,她變得越來越冷淡。他們住在同一屋檐下,但卻是分居狀態。他們都工作很長時間,早上匆匆地瞥對方兩眼,晚上也幾乎沒有互動,就像每天從同一海港起航的兩艘漁船。他認為自己作為丈夫沒什麽變化,因此無法理解她作為妻子為什麽會有變化。無論他什麽時候提起話題,她都聲稱自己感覺不舒服,但又不願去看醫生,不管怎麽說,誰會每個月都感覺不舒服呢?他能夠想到的唯一解釋就是她愛上了別的男人。

基於充分的懷疑,他派了一名很有前途的年輕地下工作人員跟蹤自己的妻子。這個地下工作人員跟蹤了一個星期。裏奧認為此次行為理所當然,盡管不太令人愉快,但至少因愛所致。但這還是冒風險,不僅是擔心瑞莎可能會發現,而且如果同事們發現的話,他們對這件事的詮釋可能會有所不同。如果裏奧在性生活方面不相信自己的妻子,那麽他們如何相信她的政治態度?不論是否不忠,是否是顛覆分子,將她送往勞改營對每個人來說都比較好。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瑞莎並沒什麽婚外情,也沒有人發現這次監視事件。他放下心來,認為自己不過只是需要耐心和體貼,無論她碰到什麽困難,都應幫她度過才是。幾個月下來,他們之間的關系逐漸有所好轉。裏奧將這位年輕人調到列寧格勒的某個職位,美其名曰升遷。

但這次任務完全不同,調查的命令來自上面。這是正式的國家事務,事關國家安全問題。這不是危及他們的婚姻,而是他們的性命。在裏奧看來,瑞莎的名字無疑是瓦西裏硬塞進安納托裏·布洛德斯基的招供裏面的。另外一名地下工作人員證實的招供細節毫無意義。這要麽就是一場陰謀,一場厚顏無恥的謊言,要麽就是瓦西裏在審訊的關鍵時刻將名字植入到布洛德斯基的腦海裏,這是易如反掌的事情。裏奧有些自責,臨陣脫逃給了瓦西裏一個發揮殘忍無情的完美機會。裏奧被設了圈套。他無法聲稱招供本身就是個謊言——它是官方文件,與其他招供一樣真實有效。裏奧對此表現出深深的懷疑,這也表明叛國者布洛德斯基試圖牽連瑞莎不過就是一場報復行動而已。聽到這個解釋之後,庫茲明問道,這名叛國者如何知道他已經結婚。裏奧孤注一擲,不得不撒謊,表示自己在與他的談話過程中提到妻子的名字。裏奧並不是個撒謊的高手,但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妻子,他寧願連累自己。想要支持某人,就需要將彼此的命運緊緊聯系在一起。庫茲明認為,應對這樣一次潛在的安全破壞行為進行徹底調查。要麽裏奧親自去執行,要麽就讓另外一名工作人員去接手。聽到這個最後通牒,基於要澄清妻子的名聲,他接受了這次任務。三年前,他消除了她是否忠誠的疑慮,現在他同樣要消除她對國家是否忠誠的疑慮。

馬路對面,孩子們一窩蜂地擁到校門口,一出校門口就四下裏散開來。一個小姑娘穿過馬路,徑直朝裏奧這個方向走來,走進他藏身的這個公寓小區。當她在暗中經過時,她的雙腳嘎吱嘎吱地踩在燈泡的玻璃碎片上,她稍停片刻,估摸著到底要不要說話。裏奧轉身看著她,這個小姑娘長著長長的黑發,用一根紅絲帶綁著。她約莫七歲,雙頰凍得通紅。她突然跑起來,小鞋子拍打著樓梯,趕快離開這個陌生人,回到家裏,她現在還太小,還相信家是安全的所在。

裏奧走到玻璃門跟前,看著最後一批學生陸陸續續走出學校。他知道瑞莎不參加任何課外活動——她很快就會走出校門。她出來了,和一個男同事站在校門口。這個男同事留著灰胡子,戴著圓眼鏡。裏奧注意到他並不是一個毫無魅力的人。他看起來很有教養,很文雅,眼神很活躍,背著一個裝滿書的書包。這一定是伊萬,瑞莎提起過他,是個語言老師。裏奧猜測這個人比他至少年長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