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格裏高利耶夫是否感覺到周圍湧起一股警覺的氣氛,所有人的姿勢都凍結不動了?他是否注意到,史柯戴諾與狄·席爾斯基的眼睛追索著史邁利毫無表情的臉,凝神注視?還有,米莉·麥克雷格靜悄悄地溜進廚房,再次查看她的錄音機,以免在狠心上帝的作為下,主機與備用的機器都同時故障?他是否注意到,耐心地舔著拇指與食指,翻動筆記本的史邁利,此刻幾乎像東方隱士般謙遜自抑,完全沒有興趣似的把整個身體縮進那件滿是皺折的棕色斜紋旅行外套裏?

至少,托比全注意到了。托比坐在電話旁的陰暗角落裏,從這個視野極佳的位子,他可以觀察到房間裏的每一個人,卻又讓別人無法觀察他。就算是一只蒼蠅飛過地板,托比那銳利的目光也能記錄下它完整的冒險旅程。托比甚至描述了自己的症狀,頸周的部分有發熱的感覺,喉嚨和胃的肌肉都打結了。托比不僅忍受了這些不適,還把這些牢牢記住。但是,格裏高利耶夫是否對這些氣氛有反應,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很可能仍只沉迷在以自己為中心的角色裏。電話的勝利刺激了他,振奮起他的自信心。顯然如此,因為當他再次發言時,他首先陳述的,不是有關卡拉處的事,而是他身為小娜塔莎愛人的英勇行為:“像我們這種年紀的人,需要一個這樣的女孩。”他對托比眨眨眼,“她們會讓我們變回年輕人,像我們以前一樣。”

“很好,你獨自飛到莫斯科。”史邁利非常急躁地說,“會議進行期間,你被找去參加一場面談。請從這裏開始。我們不能浪費整個下午,你知道的。”

會議從禮拜一開始,格裏高利耶夫順從地重新開始他的正式告白。到了禮拜五下午,我回到招待所,收拾東西,打算帶到愛芙朵琪亞的公寓,共度我們的小小周末。但是,卻有三個男人找上我,命令我跟他們上車,也沒多作解釋,比你們還不如——瞄了托比一眼——說我受命接受一項特殊任務。在路上,他們告訴我說,他們是莫斯科中央第十三處的人,在莫斯科官場,每個人都知道那個單位全是精英。我的印象是,他們是聰明人,幹他們那一行的人,請恕我這麽說,才智都不太高,但他們超過一般的水準。我感覺他們可能是官員,而不只是打雜的人。盡管如此,我並不太擔心。我相信,一定是因為某些機密事務需要我的專業經驗,就是這樣。他們很殷勤,所以我甚至有些飄飄然……

“路程花了多少時間?”史邁利一面打斷他的話,一面還在寫字。

穿過市區,格裏高利耶夫模糊地回答。穿過市區,然後駛進鄉間,直到天黑。直到我們見到一個像僧侶的小個子男人,坐在一間小房間裏,看著應是他們的主子。

再一次,托比認為自己見證了史邁利控制這種場面的不凡能力,而這也正是史邁利專業能力的最佳證明,當然也證明了他對格裏高利耶夫的完全控制。在格裏高利耶夫冗長的敘述過程中,他從來沒有一句過度急切的追問,聲音的抑揚頓挫裏也從來沒有一絲最微小的破綻來背離他在這場審問裏為自己設定的無個性角色。托比堅稱,史邁利掌控整個場面,“像手上握著畫眉鳥的蛋”。舉止稍有不慎,就可能毀了一切,但他絲毫沒有。而托比更喜歡把卡拉的真正身影首度出現這個關鍵的一刻,奉為至高無上的典範。其他的審問者,在聽到“一個像僧侶的小個子男人,看似他們的主子”時,一定會催促對方多作描述,比如他的年紀、階級,他身上的衣服、抽的煙,你怎麽知道他是他們的主子?但史邁利沒有。史邁利強掩不耐煩似的用原珠筆敲著簿子,用備受折磨的聲音告訴格裏高利耶夫,自此而後,請別省略事實的細節:

“讓我再問一次。路程花了多少時間?請就你所記得的,盡量精確描述。讓我們從這裏繼續。”

格裏高利耶夫垂頭喪氣地道歉。他會說,車子以相當快的速度開了約四小時,先生,也許更久。他現在想起來,中途他們兩度停下來去上廁所。在四小時之後,他們進到一個戒備森嚴的區域——不,先生,我沒看見告示標志,警衛都穿便服——然後又開了至少半個小時,才抵達中心。像個夢魘,先生。

再一次,史邁利出聲反駁,建議他別那麽激動。這怎麽會是夢魘呢,他想知道,格裏高利耶夫不是剛剛才說自己並不害怕?

好吧,不完全是夢魘,先生,更像是一場夢。在這個階段,格裏高利耶夫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個貧困的農民,被帶到地主——他用俄文說出這個名詞,托比加以翻譯——面前。所以他並不害怕,先生,因為他無法控制這些事,所以也沒有人能責怪他。但當車子終於停下來,一個男子伸手抓住他的手臂,警告他說,從此時開始,他的態度要完全改變。“你將要見到蘇聯偉大的鬥士,也是極有權勢的人士。”那人告訴他,“如果你對他不尊敬,或企圖說謊,你可能再也見不到你的妻子和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