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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輛車跟著她。

他們以為我是個妓女,她徒然想著,那種做早市的老妓女。

突然之間,她想要進到教堂裏去。任何一間教堂。最近的一間蘇聯東正教教堂在二十分鐘的路程外,那間教堂非常小,在裏面祈禱就像參加降靈會,與神聖家族親密接觸,蒙受寬恕。但二十分鐘似乎就是一輩子的時間。一直以來,她對非東正教教會敬而遠之,奉若規範,因為那是對祖國的背叛。然而,這個早晨,有輛車緊隨背後,她暫時擱下自己的偏見,急忙逃入她所經過的第一座教堂。這座教堂不僅是天主教教堂,而且還是現代的天主教堂。因此,她聽了兩遍全本彌撒,由一位滿口大蒜臭味的勞動階級神職人員以不純熟的法文念出。但當她走出教堂時,那些人已不見蹤影,這才是最重要的——盡管在抵達倉庫之後,她必須允諾多工作兩個小時,以彌補因遲到所帶給大家的不方便。

接下來的三天,平安無事,或者是五天?歐斯特拉柯娃已變得無法積蓄時間,一如無法儲存金錢。三天或五天,他們離開了,他們已不復存在了。這都是因為她的“招搖”,就如魔術師所說,都是因為她想得太多,看了太多人,也想像出太多意外的愚蠢習慣。直到今天,他們又回來了。只是,今天比以前更糟上五萬倍,因為今天的街道就像世界末日或盤古開天時一樣空無一人,走在她背後五米處的男子趨近前來,而走在默西那座危險雨篷下的另一名男子,正穿過街,與那人會合。

接下來發生的事,在歐斯特拉柯娃的描述或想像中,猶如雷電閃光般迅即發生。前一分鐘,你還好好地走在人行道上,下一分鐘,一陣閃光驟現,號角哀鳴,你已飄到手術台上,身旁環繞著戴不同顏色面罩的外科醫生。或者,你已到了天堂,在全能造物者面前,低喃著為自己並不真正感到後悔的小過錯找借口;而他——如果你真正了解他的話——其實也並不感到遺憾。或者,最糟的情況是,你蘇醒過來,帶著傷痕,走回自己的公寓,你那位乏味的姐姐華倫蒂娜,極不情願地拋下一切,一路從裏昂趕來,在你床邊嘮叨不休。

但這些期待都未實現。

事發經過猶如水上芭蕾般緩慢。從背後趕上她的那名男子,從右邊,或者應該說是靠內的位置,拉住她。從默西店門口跨過街來的那個人,從左側,不走人行道,而是走在排水溝上。他大步跨進,突然將昨天的雨水濺到她身上。歐斯特拉柯娃一向有著窺視別人眼睛的要命習慣,此時,她盯著這兩個她不願見到的同伴,看到了她早已認出也打心底了解的臉孔。是他們搜捕歐斯特拉柯夫,是他們謀殺葛利克曼,在她自己看來,世世代代以來,就是他們謀殺了整個蘇聯民族,無論他們是以沙皇、上帝或列寧的名義。把目光從他們身上移開,她看見了跟蹤她到教堂的那輛黑色汽車,駛過空蕩蕩的街道,朝她接近。她依計行事,這是她徹夜未眠,躺在床上籌劃出來的做法。她在購物袋裏放了一片陳舊的扁平鐵片,那是歐斯特拉柯夫撿回來的廢鐵。當時,這個垂死的可憐老人,一心以為自己可以做出一些特別的法郎,好從事古董買賣。她的購物袋是皮制的——綠棕交錯——非常堅固。她把購物袋向後一拉,使盡全力揮向站在排水溝上的那名男子——打在他的鼠蹊部,最令人痛恨之處。他出聲咒罵——她聽不出來是哪種語言——屈膝跌倒。此時,她的計劃開始脫離掌控。她沒料到左右會各有一個惡棍,她需要時間來恢復身體的平衡,同時把鐵片揮向第二個人。但他不讓她有時間這樣做。他伸出雙手,環住她的手,把她整個人抓起來,像抓住一個大袋子似的,擡離地面。她看見袋子掉落地面,也聽見鐵片掉出袋子,落在排水溝蓋上的聲音。她目光朝下,看見靴子懸在離地十公分處,仿佛自己也像弟弟尼基一樣吊起來——尼基的雙腳交叉,活像個蠢蛋。她注意到腳趾的部分,左腳,已有部分磨損了。攻擊她的這個人,雙手更用力地扣住她的胸部,讓她不禁懷疑,自己在窒息之前,肋骨可能就已碎裂。她感覺到那人將她往後拖,她猜想,他可能是要把她丟進車裏,那輛車正不急不徐地駛過街道,逐漸接近——她是被綁架了。這個想法令她不寒而栗。此刻,除了死亡之外,最令她膽戰心驚的,莫過於想到這些豬玀要把她送回蘇聯,強迫她接受那淩遲至死的教條煉獄,她確信,那就是謀殺葛利克曼的元兇。她使盡力氣掙紮,設法咬他的手。她看見幾個旁觀者,與她一樣驚恐。接著,她意識到,那輛車並未減速,這個男子心中另有盤算:不是要綁架她,而是要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