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考驗 27(第2/3頁)

藥物和緊張焦灼使加百列露出老態,令人咋舌。他的頭發變硬了,嘴巴皸裂,眼睛的顏色猶如煙灰。他額頭處的黑發變灰了。當時他只有二十二歲,看上去卻至少有四十歲。他回到家,莉亞幾乎認不出他。他們做愛的時候,她說好像在同另一個男人做愛——不是老年版的加百列,而是完全不同的一個人。

他向臉上潑了些涼水,用紙巾用力地擦著,然後再一次審視自己的影子。他仔細思量著世事的連鎖效應。一環一環,命運的奇異輪轉,一步一步將他引領到了眼下的處境。如果沒有希特勒,沒有大屠殺,他的父母就會留在歐洲,而不是流離失所,逃亡到伊茨雷埃勒峽谷的農村定居點。大戰之前,他的父親是慕尼黑的一位平易無爭的歷史學家,母親是布拉格的一位天才畫家。他們都不適應定居點的集體主義生活,也不適應錫安主義者對體力勞動的熱情。他們對待加百列,好像對待一個迷你版的成年人,而不是一個和大人有不同需求的男孩子。他不得不自己給自己尋開心,自己照料自己的生活。他最早的童年記憶,就是他家在定居點的兩個小房間,父親坐在椅子上看書,母親在畫架前作畫,加百列坐在他倆之間的地上,用粗糙的積木搭房子。

他的父母討厭希伯來文,於是他們自己教他,教的都是他們熟知的歐洲語言,德語,法語,捷克語,俄語,意第緒語。加百列將它們全數吸收。除了這些歐洲語言,他還學會了希伯來語和阿拉伯語。從他的父親那裏,他繼承了精準無誤的記憶力;從母親那裏,他繼承了無法撼動的耐心和對細節的關注力。父母對集體生活的厭惡,使他變得孤傲,像一匹離群的狼。父母既然是世俗的不可知論者,兒子也很難培養出猶太教的道德感和信念。他偏愛遠足,而非足球;偏愛讀書,而非農藝。他很怕弄臟自己的手,怕到近乎病態。他有許多秘密。他的一位老師對他的描述是:冷漠、自私、缺乏感情,卻又絕對聰穎。為了對付歐洲的恐怖分子,阿裏·沙姆龍要為新一輪的諜報戰鬥招募戰士,他相中了這位伊茨雷埃勒峽谷的男孩子,因為同《聖經》裏的大天使一樣,加百列不但與他有相同的名字,也具有他那種非凡的語言天賦和所羅門一般的耐心。在他身上,沙姆龍還發現了另一項頗有價值的個性特征:殺手的冷酷寡情。

加百列出了廁所,回到座位上。窗外已經是倫敦東區的景象,一排排破舊的維多利亞式庫房,玻璃窗都碎了,墻磚也破損了。他閉上眼。“黑色九月”行動中,還有一樣東西導致了所有人的病症:恐懼。他們在前線越久,暴露的危險越大。不僅會被歐洲各國的情報部門發現,更會被恐怖分子發現。“黑色九月”在馬德裏謀殺了一名情報員後,這個道理更加深入人心。突然間,團隊成員認識到他們自己也是脆弱的。加百列也從中學到了職業生涯中最深刻的教訓:特工遠離家鄉執行任務的時候,一旦身在敵意包圍的陌生國度,他們縱然身為獵手,也有可能淪為獵物。

火車停靠在滑鐵盧站。加百列大步走過月台,無聲無息地穿過人群擁擠的下客大廳。他把車停在一處地下停車場裏。他把鑰匙丟在一邊,例行儀式一般地檢查了汽車。然後才上了車,直奔薩裏方向駛去。

大門口沒有標志。加百列一向偏愛沒有標牌的地方。墻內有一塊精心修剪過的草坪,其中的樹木也安排得整整齊齊。在一條曲曲彎彎的車道盡頭,是一大片維多利亞式的紅磚建築。他搖低了車窗,按下了對講機的按鈕。監控攝像機的鏡頭像只獨眼怪一般緊盯著他。加百列本能地扭過頭,躲開了鏡頭,假裝在儲物隔層裏找什麽東西。

“我能幫到你嗎?”一個女性的聲音,中歐口音。

“我是來找馬丁森小姐的。艾弗裏大夫在等我呢。”

他升起車窗,等待著自動保安閘門滾向一側。然後他開進院子,緩緩沿車道往前開。午後將近傍晚的時刻,天氣冷,天色灰暗,小風搖晃著樹梢。他漸漸靠近大樓,已經能看見三三兩兩的病人。有個婦人坐在長凳上,穿著星期天的盛裝,茫然地盯著半空。有個男人穿著油光水滑的威靈頓皮靴,攙著一位牙買加人的胳膊,腳步齊整地緩緩往前走著。

艾弗裏等候在進門的大廳裏。他穿著昂貴的燈芯絨褲子,鐵銹般的顏色,熨燙得很齊整。身上穿著灰色開司米毛線衫,看起來更適合高爾夫球場,而不是精神病院。他冷淡而鄭重地握了加百列的手,似乎加百列是一位官方的代表,接著就領他穿過長長的一道鋪著地毯的走廊。

“這個月她說了不少話,”艾弗裏說道,“有幾次,我們還進行過一些有意義的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