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考驗 26

裏斯本

大西洋的濃霧滾滾而來,籠罩著特茹河,凱末爾小心謹慎地穿過上城區的一條條熙熙攘攘的街道。此刻正是傍晚,上班族趕路回家,已經匯成人流,酒吧、咖啡館漸漸客滿,許多裏斯本人來到小酒館的吧台前吃晚餐。凱末爾穿過一座小廣場,老人們在寒風中喝著紅酒,賣魚婦們在大桶裏洗刷著黑鱸魚。他穿過一條窄巷,裏面擠滿了賣廉價衣服和飾品的小販。有位盲人乞丐向他討錢。凱末爾往他脖子上掛的木盒裏丟了幾枚埃斯庫多[1]。一個吉普賽人要給他算命。凱末爾禮貌地拒絕了,繼續往前走。裏斯本的上城區讓他聯想到當初的貝魯特——貝魯特和難民營,他心想著。相比之下,蘇黎世顯得太寒冷了,太缺乏生氣。怪不得塔裏克那麽喜歡裏斯本。

他進了一間法朵[2]主題的擁擠酒吧。一位侍者將一支綠玻璃瓶盛的葡萄酒和一個玻璃杯放在他面前。他點起一支煙,為自己倒了一杯酒。普通,簡單,卻驚人地使人滿足。

片刻後,同一位侍者走過擁擠的人群,來到店堂的前部,站在一對吉他手的身邊。吉他手撥動琴弦,侍者閉上雙眼,開始歌唱。凱末爾聽不懂歌詞,然而很快就沉浸在裊裊縈回的旋律之中。

歌聲樂聲之中,一個男人坐在了凱末爾身旁。他身穿黑色厚毛衣,破舊的短夾克,脖子上圍著圍巾,咽喉處打了個結。他沒刮胡子,看起來像一名碼頭上幹活兒的工人。他俯身對凱末爾嘀咕了幾句葡萄牙語。凱末爾聳聳肩:“對不起,我不會說葡語。”

他的注意力回到了歌手身上。音樂正在走向情感的高潮。在傳統的法朵音樂中,歌手要保持筆挺的站姿,如同軍人立正一般。

碼頭工拍拍凱末爾的手肘,又一次對他說起了葡語。這一次凱末爾只是搖搖頭,眼睛沒有離開歌手。

接著,碼頭工俯下身,用阿拉伯語說道:“我是問你,你喜不喜歡法朵音樂。”

凱末爾轉過身,仔細地看著身邊的男子。

只聽塔裏克說道:“咱們找個安靜的地方,方便談話。”

他們從上城區步行來到阿爾法瑪,這是一片老街區,刷著白堊的房舍間,窄巷縱橫,石級蜿蜒。塔裏克總是能夠自然而然地融入所處的環境,這套本事讓凱末爾大為驚異。沿著陡坡步行,凱末爾似乎有些累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塔裏克說道:“你一直沒回答我的問題。”

“什麽問題?”

“你喜不喜歡法朵音樂?”

“我對這東西是越聽越有味兒了,”他微笑著,又道,“就像裏斯本這地方,又不知為什麽,它讓我想起家鄉。”

“法朵是奉獻給患難和痛苦的音樂,所以它會讓你想到家鄉。”

“我想你是對的。”

他們走過一位老婦人。她正在掃著自己門前的台階。

塔裏克說道:“告訴我倫敦的情況。”

“看情形艾隆已經搶先走第一步了。”

“這也是說來就來的事。發生了什麽狀況?”

凱末爾對他講述了尤瑟夫和畫廊女孩的事情:“尤瑟夫昨晚發現在他的公寓樓裏有一名奇怪的男子。他認為那個男的有可能是以色列人。此人可能在他的公寓裏安裝了竊聽器。”

凱末爾看得出,塔裏克已經在計算各種可能出現的情況了。“如此重要的任務,你的這位特工是個能信得過的人嗎?”

“他是個非常聰明的青年,非常忠誠。我認識他的父親,八二年被以色列人殺害。”

“他有沒有查找竊聽器?”

“我讓他先別動。”

“好的,”塔裏克說,“留在原處。我們可以將它為我所用。那女孩怎麽樣?她的戲份還沒完吧?”

“我告訴過尤瑟夫了,讓他繼續和她約會。”

“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顯然姿色誘人。”

“你在倫敦有沒有資源,能不能跟蹤她?”

“絕對可以。”

“那就去做吧。傳一張她的照片給我。”

“你有什麽妙計嗎?”

他們經過一座小廣場,然後走上一座又高又陡的山丘。到達坡頂的時候,塔裏克已經將他的全部計劃解釋清楚了。

“妙極了,”凱末爾說,“但是有一個缺陷。”

“是什麽?”

“你自己也得犧牲。”

塔裏克苦苦一笑,說道:“這是我長久以來聽到的最好的信息。”他轉身遠去。不多時他就消失在霧靄之中。凱末爾打了個寒戰,他豎起外套的衣領,邁步走回上城區,去聽法朵音樂。

[1]埃斯庫多(escudo):葡萄牙流通鑄幣。

[2]法朵(Fado):一種具有一百多年歷史的葡萄牙民謠成格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