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子宮

在中國遼闊的版圖上,C市只是毫不起眼的一小塊。然而,這一小塊卻不得不裹挾在歷史前進的洪流中,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著。城市化,是當下中國最關注的話題。城市的管理者們把它叫做發展。對於一切阻礙所謂“發展”的東西,均被視為洪水猛獸,比如那些低矮陳舊的樓群,在管理者們看來,就像瘡疤一樣醜陋不堪。

於是,那些瘡疤被粗暴地揭開,伴隨著劇烈的刺痛,在那些紅肉上覆以更加鮮亮的繃帶,全然不顧那下面是否還有膿血和暗疾。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失去的,遠遠不僅是土地和家園。

如今,作為一塊即將被揭開的瘡疤,富民小區裏的絕大多數住宅已經人去樓空。只有少數住戶還在堅持,試圖換取更多的拆遷補償款。園區裏的所有樓體上都用刺目的紅色噴上大大的“拆”字,加之斷水斷電,即使在熙熙攘攘的清晨,富民小區內仍舊空無一人,宛若戰後的廢墟一般。

一個原住民匆匆穿過滿是碎磚和瓦礫的小路,直奔某棟樓房而去。一條覓食的流浪狗在成堆的建築垃圾中沒精打采地尋找著,見到他,也不躲避,反而略帶興奮地搖搖尾巴,似乎想討得他的歡心,換一個不必風吹雨淋的住處。

他似乎見過這條狗,記得是園區裏某個居民家的寵物。大家都拿到補償款,外出尋找租住地的時候,這條狗也像身後的樓房一樣,被遺棄在這裏。

空蕩蕩的園區裏,一個單調的女聲在一遍遍地重復“配合依法拆遷是每個公民應盡的義務……”之類的廢話。他站在七號樓下,扭頭看看懸掛在樓頂的高音喇叭,嫌惡地啐了一口,罵了一句臟話之後就沿著戶外樓梯爬了上去。

他惦記著家裏那扇剛安好不久的防盜門,在同樣遍布雜物的樓梯間拾階而上。轉入四樓,他就看到自家那扇墨綠色的鐵門。它看上去厚重、可靠,最重要的是,安然無恙。他滿意地拍拍它,掏出鑰匙……

突然,他意識到余光中出現了一個原本不該存在的東西。

在他右側本是一條空蕩蕩的走廊,此時……

他轉過身,被眼前的東西驚得目瞪口呆。

一個巨大的水囊被懸掛在走廊的頂棚上。他之所以認為那是水囊,因為仍有淡色的液體從中滴落下來,在水囊下方形成兩平米左右的一攤,看上去略帶渾濁,似乎雜質頗多。

他感到有些惡心,更多的是好奇。向左右看看,他小心翼翼地向水囊走去。

水囊應該不是日常用品之一,他不知道它的用途,更不知道它的容積,只是震驚於它的巨大。他慢慢地繞著水囊,一邊觀察,一邊揣摩它為什麽會被掛在這裏。

水囊的表面大概是橡膠所制,被裏面的液體撐得鼓脹光滑。他轉到另一側,突然意識到水囊裏應該不僅有液體,在某些表面有古怪的隆起。他試探著伸手去摸,硬硬的,卻似乎無害。

他大著膽子沿著那些隆起一路撫摸下去,整個人也由直立變為半蹲。忽然,他怔住了,似乎對自己手上的觸覺難以置信。隨即,他就跪趴下去,急切地向水囊底部看去。

幾乎是同時,正在樓下的園區裏覓食的流浪狗聽到一聲淒慘的尖叫,它嚇了一跳,本能地向那尖叫聲發出的地方望去。然而,視力所及範圍內卻沒有任何讓它覺得危險的東西,它不滿地沖那裏叫了兩聲,繼續在碎磚瓦礫間翻翻找找。

七號樓的走廊裏。他跌坐在那攤不明液體中,手刨腳蹬地試圖站起來,卻再次摔倒。他不敢再去看水囊底部的古怪隆起,戰戰兢兢地轉身爬行,直到離開那攤液體,腳底不再濕滑,這才連滾帶爬地沖下樓去。

這些聲響再次吸引了流浪狗的視線。它好奇地看著他的動作,忽然吠叫起來。

如果它會笑,如果它會思考,它會愉快地想到:為什麽這個人和我一樣四肢著地呢?

當然,這些它都不會。身處兩個不同的族群,它不會理解他的恐懼。

那水囊底部的隆起雖然模糊,但他還是分辨出那是一張人的臉。

從墓園回來後,廖亞凡有了很大的改變。不僅很少化妝,頭發也盡可能地保持整潔妥帖。家裏不再是啤酒罐、煙蒂滿地,每次方木下班回家,都能察覺到房間裏有打掃的痕跡。

也許對此感到失望的,只有樓下小超市的老板。

廖亞凡變得很安靜,有時會怔怔地看著遠處發呆,但是大多數時候,她都在靜靜地看電視、上網或者看書。

關於過去的種種,無論是周老師還是楊展,在廖亞凡心中,想必都已經做了一個了斷。那顆狂躁不堪的心,正在慢慢平復下來。

她已經懂得向前看,實在是一個很大的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