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槍射穿腦門

從白廳趕赴蘇格蘭場途中的德貝街上,坐車前座的修葛·安室威爾·杜諾範偷偷吞了一顆阿斯匹靈。他沒有用水吞所以噎到,他硬將藥咽下去,喉頭充滿苦味。他用帽子遮住眼睛,全身發抖,憂心忡忡死瞪著擋風玻璃。

他不僅是外表看起來萎靡不振,雖然他看起來已經相當狼狽了。他在紐約的歡送派對變成沒完沒了、變相的飲酒作樂,直到水棲號即將抵達南安普敦前兩天他們把他關進禁閉室為止,才告一段落。他現在覺得舒服一點。眼前的食物沒有變綠,胃不再像折疊望遠鏡糾結成團,手也恢復了原來的穩定,他也不再因為先前的錯誤而自責。最糟的事卻是,在他離別倫敦一年後,返鄉的愉悅完全抹煞。

他仔細想想,他所剩下的一切,就是一點無往不利的幽默感。

杜諾範是個廣得人緣脾氣隨和的年輕人,膚色微黑,曾是都柏林大學最優秀的中量級拳擊手。他想試著對車上的儀表板喊兩聲“哈哈”,卻只能無奈一笑,因為他突然想到他待會兒就要見到他的父親了。

在某些方面,沒錯,老人家通常都是老古板,即使他現在貴為主教。他是個思想過時的人,相信年輕人開玩笑不能超出一定尺度。只不過,這位老先生無意說中了兒子的癖好,令他兒子懸念至此就不禁膽顫心驚。

他僅在一種情況下才獲準去國一年:攻讀犯罪學。某一天,他突發奇想,“爹地,”他直截了當對他父親說,“我想當私家偵探。”老家夥威嚴肅穆的臉上露出一抹欣慰笑容。他兒子悶悶不樂回想起當時情況。他曾數度到訪美國,看過幾張令他印象深刻的照片,他父親的容貌竟然酷似晚年的威廉·傑尼斯·拜揚。認識他們兩個的人都私底下表示他們本人比照片來得更像。都是肌肉結實的方臉和厚唇,一樣寬闊的額頭,一頭卷曲的長發,高挺的鼻粱,濃密的眉毛和犀利的黑眼珠,一樣的肩膀和堅毅的步伐。他們連說話的聲音都像。英國教會裏曼坡漢主教動人的聲音是眾所周知的,拜揚式的聲音則如管風琴般洪亮氣魄。此外,兩人的外表都一樣器宇軒昂。

他兒子不由自主又吞下一顆阿斯匹靈。

若要說到主教的弱點,就是他的嗜好。當老修葛·杜諾範決定從事神職工作,這個世界就失去了這位了不起的犯罪學家。他搜集無以數計的資料,對幾百年來每一樁慘絕人寰命案的細節如數家珍。他熟知一切最先進的犯案手法和打擊罪犯的策略。他調查過巴黎、柏林、馬德裏、羅馬、布魯塞爾、維也納、列寧格勒等地的警察局,把那些警官搞得瀕臨瘋狂,最後,他在全美各地巡回演說,也許是因為他在美國受到熱情款待,讓他同意兒子赴哥倫比亞大學修犯罪學……

“天哪!”小修葛喃喃自語,直瞪著儀表板。他懷著理想抱負注冊入學,帶了不少無法消化的德文書,離開了他西一百一十六街的公寓和住上城的金發小美女。

他意識到自己情緒不斷低落。他父親必會為了那些無恥下流的勾當嚴厲斥責他。不過,接二連三發生的事都讓他不解。他父親上午竟沒有出現在水棲號停泊的碼頭,反倒是史坦第緒上校代為迎接,他隱約覺得他們過去在哪裏見過……

他偷瞄身邊的上校,一路上上校顯得焦躁,他猜上校一定在為某事煩心。上校一向是個氣度恢弘之人,心寬體胖面色紅潤,短發剪得乾凈俐落,言行舉止都威風凜凜。但他今天的舉止非比尋常。他坐立難安,眼神頻頻飄動。他不時用拳頭敲打車子方向盤。火氣似乎即將爆發,有幾次他突然捶擊喇叭鈕、聲音大作,把杜諾範嚇一大跳。

他們還從南安普敦接了一個性情開朗的老怪人菲爾,這簡直像是一場噩夢,杜諾範發現自己被直接帶到蘇格蘭場。這其中一定有詐。他開始疑神疑鬼。他老爸精力旺盛一如以往,將在法庭審問之後把他送走。事情愈演變愈糟,因為沒有人對他提過半點他父親的狀況,或他正在忙些什麽……

“該死!”史坦第緒上校情緒激動,“該死,該死,實在是太該死了!”

“呃?”杜諾範說,“請問您在說什麽?”

上校清清喉嚨,他鼻子的問題似乎解決了:“年輕小夥子,”他粗聲說,“我有件事要告訴你,這是我該做的事。你明白嗎?”

“是的,先生。”

“這件事牽涉到你父親,我得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告訴你,並且警告你。”

“喔,我的天哪!”杜諾範似乎沒聽見,無精打采靠回座椅上。

“事情是這樣的。可憐的老家夥大概是工作過度,我請他到我家來做客放松心情。我們辦了一場溫馨的小派對:我兒子——我想你應該沒見過他——我妻子和女兒;喔,那天還有我的合夥人柏克,我們的作家朋友摩根和住在接待所的狄賓。他的女兒和小兒——就即將要……這個不重要。你聽我說,這一切都是從最早的那晚上開始的,第一晚。”上校壓低聲音,“事情就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