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懇談

關於席有仁巨富的故事,在華僑中間已成為一個傳說。在葬禮上,陶展文無數次聽見有人竊竊私語道——“那人就是南洋的席有仁。”

葬禮結束後,與徐銘義關系親近的人乘坐巴士前往火葬場送行。陶展文自不待言,五興的社長和南洋來客亦一並同行。

回程的巴士上,陶展文坐在席有仁身後,席有仁則與李社長並排而坐,蜷著身子,似乎很冷。

“您就是席先生吧?”陶展文對前面的人說道。

南洋富豪回過頭來,蒼老的臉上一副進退自如之態,看得出來他早已習慣被陌生人搭話。

“我叫陶展文。”陶展文自我介紹道,“我們雖然是初次見面,但每每聽到您的名字,我就會想起令人懷念的過去。也可以說,那是青春的回憶。”

席有仁似乎仍未決定是進是退。

陶展文毫不在意地繼續說道:“年輕時我曾在嘉興中學當過教師。”

“噢!”聽聞此言,南洋富豪情不自禁地低聲叫道。

“由於年輕,我那時還很單純。當然,那件事並非我一人之力。”

席有仁扭過身來,與陶展文握了握手,說道:“我不會忘記嘉興中學的事的,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這位李源良先生以及嘉興中學的各位我都會終生銘記於心。”

“我曾聽當時的同事提過,戰後不久,您便向學校捐贈了圖書室建設資金。”

“我並不認為那些錢足以報恩。”

席有仁想起了曾經艱苦奮鬥的歲月。當他瀕臨破產時,在財政方面伸出援助之手的是上海興祥隆銀行的李源良,而成為他精神支柱的正是嘉興中學的聲援運動。席有仁的出生地緊鄰嘉興,在他面臨危機之際,老家中學的教職員工和學生中間發起了“拯救席有仁”的運動。席有仁當時在馬來亞生產“八仙牌”運動膠鞋,於是,嘉興中學便掛起“愛穿八仙牌膠鞋!”的標語,並在瞬間蔓延至周邊地區。那時嘉興一帶的商店裏的膠鞋,全都只賣“八仙牌”的。不過雖然營業額有所提升,但就整體而言,幫助仍很有限。與興祥隆銀行的大輸血不同,這一運動並不能令席有仁起死回生。然而,老家發起的支援運動卻在精神上令他振奮不已,這是一種寶貴的恩義——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忘記這些,而此刻,當時嘉興中學的教師就坐在他的身後。

“您如今在哪兒高就?”席有仁問道。

“我在東南大樓裏開店。”

“哎呀,那不是和李先生所在的地方一樣嗎?”

“我在地下室裏開餐館,店名叫‘桃源亭’。”

“是嗎?那我有空得去坐坐。我現在每天都會去趟東南大樓。”

“既然如此,能否請您稍後就去坐坐?雖說是餐館,但規模並不大,只是個大眾食堂,做些拉面、餛飩之類的,想必不太合您的口味。”

“不會,我還經常在新加坡的路邊攤吃飯呢!怎麽說呢,我並不習慣大餐廳裏的考究飯菜……所幸今天無事,稍後就去吧!”

一直從旁傾聽二人對話的五興公司社長插嘴說道:“既然如此,稍後坐我的車一起去東南大樓吧!這輛巴士應該只到真善寺。”

三人到了東南大樓,陶展文便帶領南洋的豪商前往地下室的“桃源亭”。五興的社長由於還有很多文件必須簽署,便與二人作別,回了二樓。

“李先生,我稍後就去您那兒。”分別之際,南洋豪商擡手至肩示意道。

地下室是大樓的羞處。說得文雅些,便是大樓的廚房——若將大樓比作劇場,那麽地下室便應稱作後台,總之是不能展示給客人看的地方。這裏管道裸露,攀附在走廊低矮的天花板上爬行。陶展文路過“獵戶座餐館”時,在救生圈上重重地打了一拳。由於下班時間臨近,地下室的各家店鋪都在忙著準備。走廊上的人也都一路小跑,步履匆匆,的確充斥著仿若廚房或後台般的忙碌之感。然而,席有仁這位著名的富豪身臨其境,卻讓人感覺不到絲毫違和感,委實奇妙。他就好像是生活在這裏的人一般,顯得悠閑而沉穩。

走進“桃源亭”店內,席有仁環顧一周後說道:“這次,我要發起‘愛吃桃源亭拉面’的運動。”

“來的人太多,該沒地方坐了。”陶展文笑道。

“李源良先生經常來嗎?”

“五興公司的社長啊……像他那樣了不起的人向來不會光臨這種地方。我店裏的顧客幾乎都是身份低微之人,李先生還不曾來過。雖然同在一幢大樓,但我對他並不了解。不過他來這邊好像還不到半年……他和您是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