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上帝(第2/5頁)

那個東西開口說話了,不過我不敢說這話確確實實是我耳朵聽見的,我只是覺得我似乎渾身上下一個激靈,就意識到對方說了這樣一句話:

“跪下吧,上帝耶和華的敵人,快跪下吧。”

我這才一動,用舌頭舔了一下嘴唇,可是我的舌頭比嘴唇更枯焦。

“趁早跪下吧,受上帝耶和華詛咒的人,要不災禍就要臨頭啦。”

反駁,我還是會的。我就把捂在嘴上的手絹挪開點兒,說了聲:“去你的吧。”我這話聽起來聲音很傻氣,特別因為我嗓音枯澀,所以分外顯得可笑。

那個東西一陣猛烈的扭動,晃了兩晃,就一貓腰向我撲來。

我扔下手絹,伸開雙手就去揪那個東西。東西是抓住了,可是仔細一辨卻又什麽也沒有抓住。我的手是揪到了那個東西,整只手兒都穿了進去,直穿到它體腔裏,連手腕都給緊緊卡住了。但是我的手裏卻什麽也沒有,只有一種潮乎乎的感覺,卻又覺不出有一點體溫,說不上暖也說不上冷。

那個東西的臉兒飄飄浮浮,撞到了我的臉上,我臉上頓時也起了這樣一種潮乎乎的感覺。我把那張臉兒咬了一口。——一點不假是咬了一口——可是牙齒咬下去,卻分明咬了個空,不過我看得見,也感覺得到:我的臉確實是卡進了那張臉兒。而且我不但手裏抓著那個東西,我的臂膀上,我的遍體上下,也都貼上了那個扭來轉去、晃啊蕩的東西。那個東西如今更是亂打轉了,在這黑咕隆咚中轉得身子四散紛飛,又都拼命一一收回,重新歸攏到一起。

那個東西的皮肉是透明的,所以我看得見我插在那潮乎乎的體腔裏的雙手是攥得緊緊的。我就張開手來,用伸不直的僵硬的指頭在裏邊上下亂搗,想要搗出個窟窿來,我看得見那個東西被我抓得粉碎,也看得見我那爪子般的指頭剛一移開,給抓碎的又都紛紛流了回來,重新合為一體。不過我這時候的感覺還很單純,只覺得這個東西是潮乎乎的。

後來我卻又多出了一種感覺,而且這種感覺一旦產生以後,很快就變得愈來愈強烈了:我覺得身上像是壓著個重擔,壓得我氣都喘不過來,人都要垮了。這個東西雖然並不硬實,卻重得很,重得就是能把我壓倒,能叫我氣也透不過來。我的膝頭漸漸挺不住了。我嘴裏還咬著那個東西的臉兒呢,我就一口吐了出去,又從它的體腔裏抽出我的右手,沖它的臉兒上打去,可是除了那種潮乎乎的感覺在我拳頭上一掠而過以外,其他我什麽都沒有感受到。

我左手還在它體腔裏,我就用左手又在那裏抓了起來,把裏邊那種看得清、卻摸不透的東西亂扯亂撕。這時候我在我的左手上又看到了一樣東西——是血!我滿手都是濃濃的、稠稠的、千真萬確的血,血從我指縫裏漏下去,在一滴滴往下滴。

我放聲大笑,一笑就有了力量,頂住了壓在身上的巨大壓力,直起腰來,又在那個東西的體腔裏搗了個天翻地覆。我拉開了嘶啞的嗓門說:“我給你來個大開膛。”我指縫裏淌下來的血更多了。我想再來一陣大笑,好表示我的得意,可是我笑不出來,倒是連嗓子眼兒都哽住了。那個東西在我身上壓得更沉了,有原先的兩倍那麽沉。我給壓得踉踉蹌蹌往後直退,身子一軟,就癱倒在墻上,可是我不讓自己往下滑,就緊緊貼住在墻上。

砸碎的窗子裏透進來一股空氣,從我背後撲來,朝我鼻孔裏直刺:冷颼颼的,是那麽清凈、那麽凜冽,跟我剛才呼吸到的那個空氣完全不一樣。我這才悟到:不是那個東西有千斤重,壓得我要垮,而是那股花香般的氣味有毒,快要把我毒倒了。

那個綠幽幽、白慘慘的東西挾著那股潮乎乎的氣息,扭啊扭的,在我臉上、身上撲過。我忍不住咳嗽起來,跌跌撞撞穿過了那個東西,直沖到門口,把門打開,手腳一攤就倒在走廊上——我出了墨黑一片的房間,可是如今走廊裏也已一樣是墨黑一片了。

就在我倒下的時候,卻又有個人倒在了我的身上。不過那可決不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什麽東西。那分明是個人。兩個膝頭撞在了我的背上,那分明是人的膝頭,尖得很。哼一聲,一股熱氣直噴到我的耳朵裏,那分明是人的聲息,像是吃了一驚。我手裏揪住的那條胳臂是人的胳臂,細得很。謝天謝地,幸虧這條胳臂不粗。走廊裏的空氣雖說幫了我的大忙,可是憑我此刻的體力狀況,要跟個運動員那樣身板的人打一場我是絕對打不過的。

我用出了全身的力氣,緊緊揪住了那條胳臂,拖過來壓在我的身下,一邊又翻過身來,盡量把那人身體的其他部分也都壓住。翻身的當兒我那另一只手也隨之一甩,伸過去把那人瘦細的身體攔腰抱住,不想手卻碰到了地板上一件硬邦邦金屬質的東西。我就手腕一轉,把那個東西抓到手上,憑手裏的感覺我辨得出:那就是刺死裏斯醫生所用的那把特大號匕首。據我推測,被我壓在身下的那個人準是守候在明妮的房門外,打算等我出來就給我一刀,幸而我出門便倒,他一刀沒有刺中我,自己卻絆了一跤。此刻他被我這一百九十磅的個頭壓得爬不起來,只能面孔朝下趴在地上,對我又是踢,又是打,還拿腦袋來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