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上帝

我回到穿堂裏,記得在穿堂的一個壁凹裏我是見過有架電話的。電話倒是在那裏,可是線斷了。我就放下電話,上六樓到明妮·赫爾希的房間裏去。我爭取這個混血兒姑娘至今成效不大,不過好在她對她小姐看來還是忠心耿耿的,眼下電話打不出去,我總得要有個人去替我送信才好啊。

那混血兒姑娘的房間也跟別的房間一樣門上沒有裝鎖,我開門進去,又順手把門關上。我用手掩住了手電筒的玻璃蓋罩,這才打開開關。從指縫裏透出來的光就夠亮了,我看出了那個半黑不黑的姑娘是在床上睡她的覺。窗子都關著,屋裏氣悶得很,一股令人膩味的混濁氣息好熟悉啊,那是花朵枯萎的地方特有的氣味。

我就去瞧床上的姑娘。姑娘仰天而臥,張開了嘴巴在呼吸,一臉的睡意正濃,那張臉看上去也越發像個印第安人了。看著她,我自己也覺得很倦,直想要睡覺了。害得她把飯碗都丟了,好像總有點不應該吧。也許她此刻在夢裏就夢見了……我搖了搖頭,想清醒一下:一腦袋糨糊,稠得都快轉不動了。鈴蘭,月光花……枯萎的就是這幾樣花……內中有沒有忍冬呢?這個問題總覺得好像挺重要似的。手電筒拿在手裏好沉啊,沉得都拿不動了。去它的吧:我一松手,手電筒掉了。砸在自己的腳上,心裏卻鬧不明白:是誰踩了我一腳?嘉波莉·萊格特的意思,會不會是埃裏克·科林森危害到她,因而她要把他擺脫掉呢?這講不通吧,還是也有些道理呢?我想再把頭搖搖,拼命使勁想搖搖。可是腦袋仿佛有噸把重,簡直別想搖得動。我感到身子在打晃,怕要摔倒,就伸出一只腳去站站穩。腳裏、腿裏,都軟綿綿沒一點力氣,跟面團似的。不行,還是要摔倒,還得往前跨一步,我就又一步跨出去,拼命擡起頭來,睜開眼來,倒下也得要找個能倒下的地方。一看,離我的臉半尺來遠就是窗台。

我身子朝前一歪,幸得窗台擋住了我的大腿,我這才沒摔倒。我雙手撐在了窗台上。我就想去找窗子底部的抓手,也沒看清楚到底找著了沒有,就用足全身的力氣往上一擡。窗子一動也不動。我的雙手卻似乎給釘住了。我看我這時候只怕都要哭出來了。我就用右手抓著窗台,騰出左手來,一巴掌在窗玻璃的正中砸了個窟窿。

窟窿裏透進來一股空氣,像阿摩尼亞一樣直嗆鼻子。我雙手抓牢了窗台,把臉迎著這股氣流拼命吸,嘴和鼻子在吸,眼睛和耳朵也在吸,所有的毛孔都在吸。我哈哈大笑,刺得生疼的眼睛淚水直流,都淌到了嘴裏。我就死死賴在那兒,盡情地吸這新鮮空氣,後來漸漸感覺到腿裏又有了點勁了,眼睛也看得清楚了,腦筋又能開動了,腳下也又能走了,不過還走不快也走不穩。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就拿一塊手絹掩住了嘴和鼻子,轉身離開了窗口。

啊,在我跟前不過三尺以外,就在這黑騰騰的房間裏,有一團白慘慘、亮閃閃的東西,像是個人,卻又不像是個血肉之軀的活人,站在那兒把身子直扭呢。

那東西很高,看起來很高但是實際並不高,因為那東西不是站在地面上,而是憑空懸浮在那兒,腳跟地面至少有尺把的距離。那東西的腳——對,是有腳的,但是我說不出那腳是怎麽個形狀。那腳根本沒有個形狀可言,不但腳是這樣,連腿和軀幹、手和臂膀、頭和面孔,都這樣沒有個固定的形狀。渾身上下都在扭動,忽而膨脹忽而收縮,忽而繃大忽而變小,幅度都不是很大,但是始終變個不停。有時一條胳膊會鉆進軀體裏去,給軀體一口吞沒了,一會兒卻又鉆了出來,就像給吐出來的一般。有時鼻子會往下長出去、長出去,一直長到那怪模怪樣的張大的嘴巴前,一會兒又往上一縮,縮回到了臉上,跟那肉鼓鼓的面頰又一樣高低了,可是一轉眼卻早又長了出去。有時眼睛會愈撐愈大,大到兩只眼睛融合成了一只特大的巨眼,把上半張臉整個兒都遮沒了,一會兒又縮小、縮小,縮到影蹤全無,可是一轉眼卻又會在原處張開一雙眼來。那腿時而是獨腿,有如一個會打轉的活動底座,時而卻又一分為三,時而又復歸為二。臉上的各個器官也罷,身上的各個肢體也罷,無不轉的轉,晃的晃,扭的扭,簡直沒有一時半刻的靜止,所以也根本無法看清其大致的形態如何,本來的模樣又該是如何。那就是一個人樣的東西,浮起在地面之上,綠幽幽的臉一副怪相,好不嚇人,白慘慘的皮啊肉的根本不像人皮人肉,在黑咕隆咚中都看得見,好像潮水一樣能漲會落,一樣動個不停,而且還一樣是通體透明的。

我明白了——我這時候已經明白了:我是吸進了那枯死的花那樣的氣味,才變得這樣晃晃悠悠的。但是我見到了這麽個東西,那卻是想否定也否定不了的。這個東西分明就在我的眼前。我只要探出身去,手一伸就可以夠著。分明就在我和門口之間,在晃蕩,在扭動。我是不信鬼神的——可是不信又能怎麽樣呢?這個東西分明就在我的眼前。分明就在我的眼前,而且我可以肯定這決不是夜光漆之類造成的幻覺,決不是有人披了塊白布在那兒裝神弄鬼。我真是無可奈何了。我拿手絹緊緊捂住了鼻子和嘴巴,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連氣也不透,恐怕連周身的血液都硬是憋住不讓流了。一邊是我,一邊是那個東西,我就對著那個東西,站在原地寸步不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