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佩拉爾克老師還在時,經常講關於大腦的事。人們使用大腦思考,但大腦裏並沒有人。那為什麽人類可以進行思考呢?佩拉爾克老師的答案是,‘電流’。電流在大腦中流動,它所帶來的刺激便是思考的‘本質’。人類的大腦中扯著像魚網一樣的線。”

“那到底是什麽?”

“我曾看過一次死人的大腦。一塌糊塗,完全分不清個所以然。冷靜地想想,那只是幾個單純的要素組合在一起,要給予刺激,才能產生復雜的東西。而那個,就是思考。如果稻草人也可以這樣思考就好了。單純的東西指什麽?土、水、空氣、花、小蟲,這些生命的組合。思考便由此而生。”

祿二郎的話仿佛飄浮在天空中一般沒有現實感。他默默地用繩子將木頭綁在一起。用已經廢了的腳踩住木頭,再用繩子纏緊。

“你剛才說用蟲子,來做什麽?”

“代替大腦。”祿二郎直白地說,“小小的生命交錯在一起,它們的組合有無限多。”

“無限?什麽無限?”

“會思考的稻草人。”祿二郎的回答牛頭不對馬嘴,“我要把這個稻草人立起來,讓它從鳥和雨那裏獲得消息。”

祿二郎又一次拿起小刀,開始雕琢櫸木的一端,刻得比剛才還要精細。粗木頭上只有那裏被削得越來越薄。凹下去的部分開了許多小洞,他的血流入其中,看起來簡直像是養分。

我為稻草人做了嘴。

祿二郎這麽說道。

在德之助看來,他像在祈禱。仿佛正對著木頭上的小孔,執著地教導它們:你是嘴,要說話哦。

“快好了。”祿二郎說。

“稻草人做好之後要怎麽辦?”

“稻草人要站在田地裏。”祿二郎的語氣很堅定,“我救不了這座島。島上對外的門已經關上了,我無法阻止。指甲被拔掉、膝蓋以下被木槌毆打,我只能無能地倒下。”祿二郎開始咳嗽,“但稻草人不會拋棄這座島。我的稻草人不會讓這座島落後於時代。”

祿二郎在劇烈咳嗽的同時倒下了。

德之助一瞬間不知所措,立即從背後將他抱起來,扶起他的上半身。空氣中飄來一股酸味,是嘔吐物的味道。流了這麽多血,又如此疼痛,不嘔吐才奇怪。

“小祿、小祿!”德之助叫著。他知道自己已無力挽回祿二郎的生命,但除了喊他,也什麽都做不了。

祿二郎睜開了眼睛,這簡直是奇跡。“有德之助在,真是太好了。”

“怎麽了?”

“我要做稻草人。”

“你剛才一直在做呀……”德之助不明白自己為何在哭,“你一直在做呀!”

“我只做了,卻無法運送。在甲板上做它已經耗費了我的全部精力。因此,你將我做好的稻草人帶走吧。帶到哪裏都可以,最好立在田地裏。”

本應像平時一樣愉快地抱之一笑,但德之助做不到。“別說這種要死的話啊。”

祿二郎又開始嘔吐。吐出了黃色的液體,可能是胃液。不一會兒,祿二郎默默地伸出了手指指向某處,他的手臂在顫抖。德之助順著望過去,看到了一個球。一個從沒見過的球體。“那是頭部嗎?”

球上有洞。看不出是用來什麽做的。

“是頭。”祿二郎點點頭,“用這個包住它。”祿二郎說著,又指向手邊的一塊布。德之助將燈湊近,看到了一塊白布。一塊在夜色中發著光的純白絲絹。

“那是我用僅有的一點錢換來絲絹。把它包在外面,就是皮膚了。”

他從什麽時候開始打算做稻草人的?對此,德之助感到不安。“我的手很臟。請德之助最後將那塊絲絹包在它上面。”

“明白了,明白了。”與其說就此立下誓約,倒不如說只是因為朋友越來越難以開口說話,德之助才不得不點了點頭。他撿起那塊絲絹,確實是上等貨。手感柔軟,潔白得仿佛要飛向夜空。高級,輕薄。祿二郎付出了什麽才換來了它啊。

“這座島缺少東西。”祿二郎擠出聲音。

“你說過,沒必要將缺少的東西藏起來。”

“雖然我這麽想……”他突然停下,沒再開口。

可能是身負重傷讓他痛苦不堪,但也像是為了什麽而躊躇。

德之助催問他到底想了些什麽。

“讓它缺少的人,恐怕就是支倉大人吧。”

“為什麽?”

“沒什麽,我只是這麽認為。支倉大人可能想將這座島上所有多余的東西都除掉,我這麽認為。”

“這是為什麽啊?”

“我的想法越來越奇怪了。”

“既然你自己都這麽說了。可怎麽辦啊?”德之助想盡量用輕松的口吻說話,卻沒能做到。他感到焦躁。“那我該怎麽辦?”德之助對著祿二郎的背影拼命地喊,“我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