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之舟 五(第3/4頁)

苑田的身上,是不是也有了相似的狀況呢?

我想起了讓翠葉的顏色——濡濕了僧衣,蒼白著臉的一個女人,那雙秘藏著無法斷絕塵世悲愁的黑眸……

年輕的妻子侮恨與丈夫門生之間的不正常關系,去投靠娘家親戚的廟,遁入佛門。男的忘不了女的,一次又一次地往訪佛寺,央求還俗,再續前緣。然而,一處深閉的佛門,不再為男的開啟了。

苑田的和歌作品之所以在別離師門後,顯現出陰郁,與其說是由於與阿峯的不幸婚姻生活,毋寧更是來自對一個女人的得不到報償的戀慕吧。一長串的歲月——七年。那七年間,苑田為思慕而受盡煎熬,女的則以僧衣為盾,拒絕到底。

苑田的生命裏所出現的女人們——妻子阿峯、形形色色的獵艷對手、文緖、朱子——在她們每一個人身上,他都追尋著同一個女人。

想來,文緒和朱子都知道那女人是誰吧。朱子剪發,非為仿文緒的短發,而是想使自己像一個尼僧。

設想到此,不由不覺得,兩次的殉情事件,隱藏著完全不同的意圖。

苑田在桂川等待聯絡的對方,還有在千代浦苦候到來的對方,是不是村上秋峯的前妻,如今已削發棄絕塵世的琴江呢?

「如果妳不肯回到我的世界來,我就要死。」

苑田在桂木文緒那女童般的容貌上,看出了琴江的幻影,卻又無法在文緒身上燃燒起來。這時候的苑田,已經到了感情上的界限了。也因此,為了忘記琴江,寧可在死裏尋求解脫。但是,他在首途赴京都的死之旅以前,造訪鐮倉的佛寺,向琴江說出來的這句話裏,都另有意圖。他希望她那頑強的背能夠為他轉過去。苑田把自己的性命做賭注,以最後的賭來要挾琴江的良心。不,光是自己一個人的性命還不夠撼動琴江的心。

「我會帶別的女人一塊去,在那個女人身上尋覓妳的影子,就當做和妳一起殉情來自殺。」

這個手法,幾乎等於就是把短刀架在女人身上強暴,只是苑田把短刀架在自己和別的女人身上罷了。為了她,不僅是苑田一個人,還有另一個陌生的無辜女人也一並死亡,琴江就是再頑固,也會屈服的吧。由於和苑田惹出了不顧倫常的愛,因而穿上了僧衣的,到頭來卻又要犯使兩條性命犧牲的更嚴重的罪——苑田就是賭著自己的生命,祈求琴江會因這可怖的罪孽,而脫下僧衣,回到自己的懷抱裏。

「如果妳對我還有那麽一丁點的愛,就請妳跟我聯絡吧,我會回心轉意的。」

苑田留下了這番話,帶著文緒,前往京都。真個是度日如年地等待琴江的訊息,而琴江對這種賭命的要挾,還是始終默爾而息。其實他並不想和文緖一塊死。只要形式上,付諸實施即是。殉情未遂,會使報紙熱鬧起來,喧騰於世,琴江必也會有所聞的。然後,為了不肯連絡的琴江,寫下了 「情歌」百首,交代出殉情未遂的所有經過。換一種說法,「情歌」其實是對一個尼姑的、狂亂的柏木的情書。苑田透過文緒,歌詠了對琴江的一切思慕。甚至也安排了一首郵差的話,打算靠它來告訴琴江他是如何地苦等她的來信。不管他的情書是如何熱烈,琴江給他的答復都是一首無言的歌。

他也根本無意殺朱子。

「這次,我是真正要死了。」

在千代浦的旅店窗邊,他等呀等地,等待琴江脫下僧袍到火車站月台上。然而,這次仍然是空等,於是苑田又來了一次形式上的殉情。在水返腳泛舟,蘇醒過來以後寫下了「復蘇」五十六首。在「復蘇」裏,苑田也用汽笛聲和車站的兩首,向琴江表明了等到最後一刻的心跡。

可是,「復蘇」卻成了苑田對琴江的遺書,這次殉情事件,苑田原本不想讓朱子死,她卻死了。用腹痛藥來摻薄了藥,讓朱子吃下,她當然死不了,不幸卻以為身邊的苑田已經死亡,故而割斷了手腕。

為使琴江感到罪惡感而設計出來的殉情事件,到頭來使他自己感到深重的罪惡感。如果苑田知道同一天晚上,那麽湊巧地文緒也在東京自殺,這罪惡感必來得更強烈。因為他是為了一個女人,而殺死了兩個女人。在洶湧而來的罪惡感裏,苑田依然不能死心,再等了三天。琴江也必聽到朱子死亡的消息吧。為了不再有人犧牲,她這次無論如何會走出佛寺,前來相會吧。

可是這最後一線希望也破滅了。琴江終未出現,於是在「復蘇」脫稿之際,苑田領悟到一切都完了。

當苑田歌唱出最後一首的時候,他只有空虛。犧牲了兩條女人性命,甚至也賭上了自己的性命,那個女人依然不肯一顧。永遠不肯回轉的背脊——就是向這頑強的背脊,苑田孤軍奮戰了八年,多麽空虛的八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