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之舟 三

小說「殘燃」的最後一章,大概就是以「復蘇」五十六首為藍本,忠實描寫下來的。當然,有若幹是出自想象,不過兩人的殉情之旅,大約應當是如此。在小舟裏,朵子剪發、死的化妝、用花綁手等,都是苑田的和歌裏出現的場面。

把一握握黑楚剪斷

求肖似那幻影中人

生命亦千絲萬縷手

夢裏伊人

但願化身為彼女

一死赴黃泉沾紅粉

點禦降唇吾措輕類

耿詠吾歌

權充黃泉路上一燈

那淡紫鈞花釣顏色

緊緊系住卿手吾手

那暖暖的手

「殘燈」這個書名,也是從「復蘇」裏的第一首和歌——「與卿抵此異鄉車站;殘燈孤淒備覺蒼涼;重疊雙影忽被砍斷;梵鐘之聲」套來的,那是描述黎明時分,兩人來到千代浦車站的情形的詩。

桂木文緒的家人提了抗議,就是剛好我寫完了最後一章的時候。

我好希望見見桂木家的人,可是他們把我當成了和苑田一樣的惡棍,讓我吃了閉門羹。

迫不得已,只好決定暫不發表最後一章,以俟來日的機會。

這一番「腰斬」,就某種意義而言,對我倒是方便的,因為由於時間上的關系,迄未到過兩處殉情現場,即京都和千代浦去看看。除了這以外,我還覺得好像苑田一生事跡裏,我還有遺漏的地方,我寧願靠這雙腿親自去跑跑,調查一番。

苑田與乃師秋峯的關系,即其中之一。

在雜志上開始連載以前,我曾到五反田地方的秋峯住家去過一次,秋峯嚴詞斥責苑田的話,好久好久還清晰地留在耳朵裏。

「關於那個家夥的事,我一句也不想談,也請以後別再讓我聽到那個惡棍的名字。他殉情的事,我連一丁點也不同情。」

秋峯只說了這些,就讓那活似猛禽的尖細下巴顫抖著,再也不肯開口了。

苑田是因為未能滿足於這位師父僅講究技巧的世界,才離開師門的,可是看來秋峯的震怒,好像不僅如此而已。是否另有隱情呢?調查結果,明白了苑田離開師門,和秋峯休妻,時間上竟然脗合。據說這位琴江,與秋峯的年齡相差二十歲,離異後不久就投靠娘家親戚的一所廟,出家了。

在異性關系方面,苑田傳聞極多,與秋峯的年輕妻子之間說不定也有了什麽瓜葛,因而批了師父的逆鱗也非不可能。我這麽想著,許久以來就希望能見琴江一面,卻一直未得機會。

「殘燈」停載的五月初,我前往鐮倉的一所小廟月照寺,造訪琴江。

「苑田先生的事,我實在無可奉告……」

琴江說著靜靜地垂下頭。

陽光澄清得綠葉都似乎變成透明的季節,她披著一身染上了綠意的僧衣。在這當兒,我覺得她的臉陡地發白了。

「秋峯先生是把苑田說得不太好聽的。」

「那只是他憎恨苑田先生的才華罷了。因為苑田的確是位天才。」

斷絕了世俗塵垢,渾身上下都白的當中,那黑大的眸子格外惹人注目。只因有了這雙黑眸子,因而這位年輕的尼姑身上,似乎還遺留著若幹女人成分。

我未能問出什麽就辭出來。我還是覺得苑田與琴江之間曾經有過不可為世間所知的關系。琴江雖然是那種洗盡鉛華的遠離世俗打扮,但卻分明是美人胎子。苑田會對這樣的美袖手旁觀,恐怕是不可想象的。

不久,當我正想到千代浦去的時候,雜志社裏的人員赤松來訪。

「連載中斷,真是遺憾之至。最近我們發現了這個東西,特地帶來了。」

是一本老舊的筆記簿。據雲是大正初年的東西,是苑田還在秋峯門下的時候。

筆記本封底內頁,有墨筆塗鴉般的粗糙的男子面孔畫像。題款是自畫像,該是苑田本身信筆畫上去的吧。也許是由於年深日久的關系也說不定,但苑田未免把自己畫得太暗淡陰慘了。

「老師,苑田是不是很喜歡梵高?」

「梵高?是那個荷蘭的畫家嗎?」 .

「是的,老師,你看這畫像裏不是少了一個耳朵嗎?好像是學著梵高的樣子,畫了個沒有耳朵的自畫像……」

「倒不無可能。」

我的眼光移到自畫像旁邊的文字上。模糊了,卻還可以看出如下幾個字:

我是柏木

是隨便塗上去的吧,字跡潦草,卻含著一抹自嘲味。柏木是苑田以前愛讀的「源氏物語」裏的人物。我一時猜不出含義,興趣卻轉到裏頭也像是塗鴉的近三十首和歌上面去,都是我不曾見過的作品。入秋峯門下不久的時候寫的吧,稚拙的詩風,令人想象不出吟詠花鳥風月名重一時的苑田,早年竟也有這種東西。其中一首特別吸引我。

「世路多歧一來一去

去了又來來了又去

流水終究無法反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