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之舟 二(第2/4頁)

文緒與朱子都很白皙。不過在文緖,是能把男人汙穢的手反彈回去的潔白;朱子的卻是四時都在等著男子的手來染色般的,或者為了滲出男人的水滴而存在般的,濡濕的白。文緒是教人不頋意去弄汙的白,朱子則是教人想去弄汙的白。

苑田對這個被自己荒廢的顏色染汙,默默地跟隨他的死亡之旅而來的一個女人,忽地感到哀憐。如果是染上了別的男子的顏色,那麽她是會有不同的生活方式的。

「我也不光是想文緒的事情罷了。」

苑田遠遠地聽著把頭埋在自己胸懷的朱子哭聲,凝望著罩在燈影下天花板上的薄暗這麽說。

這當兒,苑田想起的不是文緒,而是半個月前最後一次去探望的妻子阿峯。

妻在療養所的一室裏,瘦得骨頭好像都可以看到了,而且仿佛已經穿上了屍衣,被裹在白色的屍臭當中。那天,妻子當著苑田的面前咯了血。從蒼白的嘴唇流溢出來的血,紅艷得和那半風化了的生命,看來多麽不相稱。

妻子永不肯原諒苑田的放蕩個性,連每月僅一次的探望,她都側開臉,默默地看著苑田所無法看見的死亡之影。然而,只因憎恨來得強烈,執著也跟著強烈吧。苑田不由得想:是三年間在病床上強忍過來,卻無法形之於口的東西,用那種鮮紅的血來傾吐出來的吧。而他自己的血,還來得更暗更冷呢!

混濁的夕陽,把病房染成糜爛的顏色。苑田向固執地緘默著的妻子道了別,站起了身子。就在這時,妻子的手突然伸向苑田。同頭一看,她還是照樣把空虛的眼光從苑田身上側開,只讓手拼命地抓向苑田的腳。構不到苑田的腳,卻抓住了在夕陽裏落在榻榻米上的苑田的影子。在夕陽裏仍顯得蒼白的指甲,恰如死的掙紮般地抓著榻榻米。

苑田這時連想也想不到自己不久就會步上死亡之旅。然而,他的妻子似乎本能地感覺到他半個月後的變故,連她自己都想象不到地,竟然伸手要抓住即將一去不復返的丈夫的性命——分明已經是病重力竭,命在旦夕,卻依然有那樣的力氣,集中在指頭上。她這一番最後盼力氣,盡管未能抓住苑田的軀體,卻毫無疑問地攫住了影子。他也覺得,就在這病房裏,自己的影子已經落在臥病八年的妻子手上了。苑田從未愛過妻子,妻子所給他的,也不是愛,不過苑田倒覺得,把自己的影子交到妻子手上,使他放心了。

「在想太太的事嗎?」

朱子不知什麽時候離開了苑田的胸懷裏,那麽隨便地匍匐在棉被上吸著煙。

「怎麽會知道的?」

「我剛好也在想著老公的事——真奇怪,五年來都巴望著他早一點死,這一刻,倒希望他多活幾天了。從來也沒想到我會先走的。」

「好長的歲月,是不是?」

「是啊,不過也只是長罷了……」

翻轉身子,沿朱子的視線看過去,房間一角擱著已經有裂縫的粗糙花器,插著兩枝菖蒲花,是白與紫的。筆直的莖充滿生命感,劍一般地豎在那裏,卻有一枝的花完全腐爛了,白色的一枝,花瓣也枯萎了。鮮明的季節,僅留存在莖與葉上。

「各個不同的顏色又.各個死去……」

朱子獨語般喃喃地說看,把紙煙的煙吹向花。聽來,這話好像在說著這時候的兩人,也好像說著她自己和丟在東京的丈夫。

進了同一床棉被後,只讓肩和肩相貼著躺下來,也沒交談多少句話,光是看著半凋的,雨聲那麽無情地打在已經不能再稱為花的兩個涸竭的生命。

今天傍晚時分,雨忽然停了,他們像被澄清的晚風引誘了一般地出了旅店。朱子從東京穿來有不倒翁圖案,好像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穿的傖俗的和服,在街尾看到一家小面店,她說想吃,多麽好吃似地連吃了三碗。為了找一個恰當的自殺地點,在河風吹拂的土堤上彳亍,有時拉開嗓門唱唱流行歌,有時那麽有趣似的碰碰苑田,跑來跑去嬉戲著笑個沒完。那還是真正快樂般的朗笑呢!

發現到纜在土堤上的一葉小舟,坐上去了。她還向苑田潑了水笑彎了腰。

不必搖槳,順流而下。過了多少時候了呢?月影已斜,該已是深更時分了。

當月再度隱到雲後時,小舟擺了一下停住了。河水在此流入一片密密麻麻的蘆葦叢中,好像是那比人還高的草把小舟纏住了。

「老師……」

靜了有好一陣子的朱子,低聲叫。

「老師。月亮再次露出臉來了,就可以了。請您忘了文緒小姐。」

低細,卻是清清楚楚的話語。

「嗯。」

朱子把側臉靠在苑田胸口。像在聽苑田的心臟跳動聲,一動也不動。不必朱子來提醒,苑田在上了小舟以後,一次也沒想到文緒。那幾乎使他覺得麻煩。但覺累得連口袋裏的藥,都沒有力氣吃下去。他覺得就這樣漂流下去,最後到達的地方就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