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之舟 一(第2/2頁)

『桂川情歌』的至情至聖境界,次年更進一步,結成了『復蘇』五十六首,成為他自戕身死前的作品。

嵐山的殉情事件後,苑田一度沉潛緘默,次年六月,在茨城縣千代浦再次演出了殉情事件,使舉世為之震動。對方依田朱子是個酒家女。兩人在聞名的水鄉千代浦的一條河上劃出小舟,吃下了毒藥。依田朱子死了,苑田還是保住了一命,被救上一家旅店,卻在三天後,自己割斷了喉嚨,命喪黃泉。就在這三天裏,苑田在旅店房間,把這次的殉情與自己撿回了一命的經過,詠成五十六首。遺稿——也許更像是遺言吧,在他死後給取了書名叫『復蘇』付梓。由於五十六首之中,有十一首歌詠到菖蒲花,因而他這最後的歌集,也被稱為『菖蒲歌集』,事件也因之而被稱做『菖蒲殉情事件』,哄傳遐邇。

這樁菖蒲殉情案,至今猶是一個謎團,僅知尋死前約一個月之間,苑田屢屢上朱子上班的酒家,而唯一的線索則是『復蘇』五十六首,可是此書也幾乎沒有提到兩人決心雙雙殉情的心理過程。

不意在這樁殉情事件發生的同一個晚上,桂木文緒也在家裏自殺;還有,『復蘇』裏有一首致朱子的和歌,寫追尋某女的幻影:因此一般認為苑田與文緒是預先約好,在不同的地點,完成了在桂川所未能成功的雙雙殉情之舉。然而,這見解卻遭桂木文緒的家人否認。他們表示,自從桂川的殉情未遂事件發生後,她絕未有過與苑田任何方式的接觸。準此,則苑田的死,與文緒的自殺發生在同一個晚上,應屬巧合。

自然,文緒的自殺,系由於對苑田的思慕之情,無時或釋;而苑田的死則是起因於在朱子身上追尋文緒的形貌,這一點倒不出想象之外。如此,菖蒲殉情案便成了桂川殉情案的第二幕。不管真相如何,『復蘇』之將『情歌』的天堂世界,拉到現實世界,重新凝眸於人的生命,及生命本身,而吟詠成功的曠世傑作,則無可爭議。將做為歌人的最後聲音,寄托在一朵花而寫成的這本連作歌集,比起『情歌』更能提供吾人理解苑田嶽葉其人的關鍵;而它也是一個歌人在和歌世界中所到達的最高境界,應該在日本文學史占據巨大的位置。」

在執筆寫這段文字以前,折原武夫自然而然地來看我。

我說自然而然,乃因我是有強烈孤獨癖的苑田的少數友人之一,而且也曾經把他的一生寫成小說,在一家雜志上連載過的緣故。

「是這樣的……」

折原武夫在交談告一個段落之後,想起來似地問:

「想請問您,為什麽不把『殘燈』寫完呢?」

「殘燈」就是三十年前,昭和三年發表的描述苑田一生事跡的小說。當時是刊載到他與桂木文緒在京都的殉情未遂事件為止,未完結就結束了連載。被認為苑田一生最重要的一段,也是最後的一段,「復蘇」裏所歌詠的菖蒲殉情案前後的事,終究未曾發表出來。

「那是因為桂木文緒的家族提了抗議。我寫成桂木文緒這邊比苑田更熱烈地愛對方,一般人也是這種看法,但是家族方面卻認定文緒是受了苑田的騙。」

「可是,都已經過了三十年了。這個時候,文緒的家族還有什麽抗議好提呢?您是不是願意來個完結篇?」

「這個嘛……發生菖蒲殉情案那一陣子,我已經沒有和苑田來往了,所以對事件的經過,知道得非常有限。」

「您對這個案子的真相,如何看法?」

「和一般人的看法差不多,苑田是在酒家女依田朱子身上,追尋桂木文緒的影子。讀了『復蘇』就可以明白,在苑田心目中,朱子身上確實有另一個女人的幻影——不過,我倒覺得不光是這些而已。」

「這是說……」

「苑田的妻子因為肺病,過了很久的療養生活。巧的是依田朱子也是為了久病的丈夫——也是肺病,才去酒家執壺的女人。我相信,兩人有同病相憐的境遇,所以很能共鳴。另外,當時又是大正末期,社會風氣是頹廢的。」

我是在撒謊。桂木家提了抗議是事實,但「殘燈」最後一章未發表,卻另有原因——我認定這個原因,是不應該公開出來的。我覺得必需把菖蒲殉情案的真相,秘藏在我的心胸中,連同苑田嶽葉這位歌人寄托了自己生命的最後一朵花,埋葬在歷史的漆黑裏頭。

折原走後,我從劫後的行李包裏找出了三十年前的原稿。這「復蘇之章」,便是我依據苑田的遺集「復蘇」寫下的菖蒲殉情案的經過,未曾見過天日。後來,我往訪菖蒲案的現場——千代浦,發現到苑田和依田朱子一塊自殺的真相。

打消了發表之意,便是因為這個緣故。原來,在「復蘇」五十六首的背後,有著未為人所知——也是不可讓任何人知道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