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從卡塔戈來的男人 (7月20日,星期二)

從一副金邊遠近兩用眼鏡鏡片後面所透出的專注目光來看,忒俄克裏托斯·盧修斯·威斯特伯魯正一絲不苟地檢查著一份校對稿,他的樣子就像一對溺愛孩子的父母,在凝視一名新生兒。威斯特伯魯差不多70歲了,他身材矮小,長著一張三角形的臉。寬大的額頭,可往下越來越細,下巴很小。手中的鉛筆一刻都不停,他正在校對書稿。用不了多久,《埃拉伽巴路斯:羅馬最墮落的皇帝》,就會擺到評論家們的面前,求他們高擡貴手了。

這本書的標題是威斯特伯魯的出版商選的,而歷史學家本人則覺得稍顯露骨,不過既然選題是出版社的工作,那他只能毫無保留地信賴他們,無須再發表其它意見。

他又拿起筆標記了另一個錯誤:那個最墮落的羅馬皇帝的名字再一次被拼錯了。排版工人似乎很喜歡把他名字裏的第二個a,直接改成o。威斯特伯魯已經改了很多次類似的錯誤。差不多還有四分之一厚的校對稿沒有完成。此外,還有許多要修改的地方,太多太多了。他的引言部分看起來如此晦澀生硬,有必要把每個字都重新推敲一遍。這是多麽悲慘的命運啊!他想知道,是不是只有完成全部校對稿的時候,他那咬文嚼字的書匠神經才能稍稍放松一下呢?是不是只有到了那一刻——他所見的耀眼的真理之光,會終結此前所有可笑的迂腐呢?

威斯特伯魯用小手托起自己的尖下巴,陷入了對安提俄克戰役的沉思。現在來看,他在這本書裏對皇帝的評價還不夠完整。可要做出合理評價的話,就得把和他有關的所有重要事件都羅列出來吧?

旅館對面店裏收音機裏傳來的嘈雜聲,毫無征兆地飄進了威斯特伯魯的耳朵。他起身去關陽台的玻璃窗,嘴上嘀嘀咕咕地抱怨道,“有時候是無數弦樂器在我耳邊嗡嗡作響,有時候又是吵吵鬧鬧的人聲……”

不過這些樂器聲和人的噪音,對一個正集中全部精力在研究,試圖搞明白到底是什麽引誘羅馬皇帝馬克利努斯把他那支勝利之師葬送在沙漠裏的學者來說,是相當窘迫的一件事情。甚至關了窗還聽得到外面的噪音。就好像嫌外面的人聲和收音機還不夠吵一樣,威斯特伯魯的電話,此時也開始鈴聲大作。

小個子的威斯特伯魯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拿起聽筒,“是的,是我。哦,是麥克副探長。我說約翰啊,能再次聽到你的聲音可真讓我高興。”

可如此熱烈的寒暄卻收到了粗暴的回應,“聽著,威斯特伯魯。你現在手頭上還有什麽活嗎?”

威斯特伯魯非常幽怨地瞥了一眼書桌上堆積如山的校對稿,“也沒啥特別重要的了…...”

“很好,馬上攔一部出租車,給俺到埃倫街的朝聖者大酒店414房間來。”

“埃倫街的朝聖者大酒店?好的,我馬上去。請問——”

“是謀殺!”麥克飛快地咕噥了一聲。

“謀殺?我的天啊!請問——”

可此時麥克已經不在電話機的另一端,沒法回答他的問題了。威斯特伯魯掏出那個陪伴了他50年的雕刻有狩獵圖案的老鍍金懷表,打開表蓋看了看時間:早晨八點半似乎不是一個謀殺的好時間,兇案應該早就發生了。埃倫街的朝聖者大酒店?威斯特伯魯既不知道有這樣一家酒店,也不知道它的具體位置,就答應了麥克會馬上趕過去。

在他出門之前,又依依不舍地忘了一眼他的校對稿。現在就把它們放在一邊,似乎有些可惜。但他覺得,對於安提俄克戰役的分析似乎可以再稍微緩一緩——要知道,它已經等待了整整18個世紀。

剛巧有一輛淡黃色的出租車停在他旅館的門口。威斯特伯魯告訴司機目的地後,舒舒服服地把身體靠在前排的真皮座椅上。出租車沿著拉什街古老的褐色砂石建築一路向南行駛——這是這座城市最有情調的一個地方。那些芝加哥的新興城區,無論經過多少時光,都抵不上那狹窄的拉什街十分之一的風韻。就在威斯特伯魯這樣思索的時候,出租車已經向西駛上了埃倫街。

這條街道顯得又臟又破,甚至比他們之前經過的所有街區還要臟亂差。又往前開了四分之一英裏後,司機把車停在了一棟臟兮兮的磚頭建築前面——這棟建築簡直臟得像積了四十多年的灰。狹小的人行道上已經擠滿了人。

付完車費之後,威斯特伯魯想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況下,閃進酒店正門。人們紛紛興奮地大聲說著話,一定是這棟肮臟的建築裏面,發生了什麽不同尋常的事情。一位大塊頭警官粗暴地對人群下達著命令,“散了散了!”此時,人群才紛紛不情願地散去。威斯特伯魯才得以靠近正門。“你也一樣,”那位警官說道,“裏面沒什麽可看的,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