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那時我在巴黎。我的管家帕菲特前來通報,有位女士來訪。“她說,”帕菲特補上一句,“有很重要的事。”

那時候我已經習慣不見沒有事先約好的人。緊急要見你的人,幾乎全是為了得到財務上的協助;但真的需要財務協助的人,反而幾乎不會來要求。

我問帕菲特,來訪者叫什麽名字,他遞給我一張卡片,上面寫著:凱瑟琳·尤格比安,我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而且老實說,我不大喜歡這個名字。我一改之前認為她需要財務協助的想法,轉而推測她是想來賣東西的──大概是那種自己送上門、售價也虛報的假古董吧,只能靠著三寸不爛之舌推銷給不情願的顧客。

我說抱歉,我沒辦法見尤格比安女士,但她可以把想說的事情寫下來。

帕菲特點點頭,然後退下。他非常可靠,像我這種殘廢了的人就需要一個可靠的人隨侍在旁,我毫不懷疑他會把這件事處理掉。然而,大大出乎我意料,帕菲特又出現了。他說,那位女士相當堅持,說這件事情攸關生死,而且和我一個老朋友有關。

這麽一說,我忽然好奇起來;不是因為這個訊息,那很明顯只是個詭計,生死攸關和老朋友是這種遊戲常用的伎倆。不是因為這個。讓我好奇的是帕菲特的舉動,為了這種訊息而折回來,不像他的作風。

我立刻下了結論,結果卻是大錯特錯。我以為凱瑟琳·尤格比安一定美得不得了,或者至少頗具魅力;除此之外,我想沒有別的理由能夠解釋帕菲特的舉動了。

男人畢竟是男人,即使我已經五十歲又行動不便,還是受不了誘惑。我想見見這個有辦法征服向來無可挑剔的帕菲特心防的迷人尤物。

於是我請他帶那位女士過來。凱瑟琳·尤格比安一進到房裏,強烈的厭惡感害我差點喘不過氣來!

沒錯,我現在了解帕菲特為什麽讓她進來了。他對人性的判斷完全沒錯,看出凱瑟琳不達目的絕不罷手的個性,他終究抵擋不住,所以很明智地選擇屈服,避免卷入一場疲憊漫長的戰爭。因為凱瑟琳·尤格比安有著和鐵錘一樣的固執,和瓦斯焊槍一樣的單調乏味,再加上疲勞轟炸、滴水穿石的能耐,假如她想達到目的,耗下去的時間可沒有上限,她會在我的門口坐上一整天。她是那種腦子裏只容得下一件事情的女人,和頭腦沒那麽簡單的人相比,這可占了極大優勢。

就像我之前說的,她進房時我嚇了一大跳,本來我屏氣凝神要好好看看美人兒,進來的女人卻平凡到教人肅然起敬、永志難忘。注意,不是醜;醜有屬於它自己的韻律與攻擊模式,但凱瑟琳一張臉又大又扁,像個煎餅一樣。她的嘴很大,上唇上面還有一點點小胡子;她的雙眼小小的,而且顏色很深,讓人想到加了劣質葡萄幹的廉價餐包;她的頭發又多又蓬、四處亂翹,而且油膩得不得了;她的身材毫無特色,可以說根本沒有身材可言。她的衣服足夠將她包起來,卻沒有一個地方合身。她看起來既不貧困也不富裕。她有個堅毅的下巴,但是她張嘴說話時,聲音既粗糙又難聽。

我以責怪的眼神看著帕菲特,他泰然自若地回應我的目光。顯然,一如往常,他知道沒人比他更清楚了。

“先生,這位是尤格比安女士。”他說。然後退出房間,把門關上,留下我任由這個看來意志堅決的女人擺布。

凱瑟琳故意向我走近。我從來沒有感到這麽無助、這麽強烈意識到我行動不便的狀態。應該遠遠逃離這個女人的,而我卻沒辦法逃。

她開口說話,聲音大而堅定。

“拜托,幫幫忙!你一定要跟我去一趟,拜托!”

這句話比較像是命令,而不是請求。

“你說什麽?”我說,感到很驚訝。

“我怕我那個英文沒有說得很好,但是沒有時間了,沒有!一點時間都沒有。我要拜托你去加布裏埃爾先生那裏一趟,他病得很重,他會死掉,很快,非常快。他要找你,所以你一定要馬上去看他。”

我盯著她看。老實說,我以為她瘋了。我對加布裏埃爾這個名字一點印象也沒有,我敢說有部分是因為她的發音,聽起來一點也不像加布裏埃爾。

不過就算聽起來很像,我也不認為我會想起誰。那已經是那麽久以前的事了,就連我最後一次想起約翰·加布裏埃爾都肯定有十年了。

“你說有人快死了?我……呃……認識那個人嗎?”

她看了我一眼,眼裏充滿了責難。

“當然,你當然認識他,你和他很熟,而且他要找你。”

她是如此肯定,於是我開始絞盡腦汁地回想。她剛剛說了什麽名字?蓋布爾?加爾布雷斯?我倒是認識一個名叫加爾布雷斯的人,他是礦坑工程師,但只是點頭之交而已;他似乎極不可能在臨死關頭把我找到床前。不過基於對凱瑟琳堅毅個性的贊賞,我一點也不懷疑她所言的真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