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規反抗分子(第2/23頁)

這個年輕人注意到我在看他後,好像從夢中醒來似的別開眼,輕輕拖著右腳走了。我看著他的背影,他的牛仔褲好像穿很久了,已經有自然形成的磨損,在大腿的後面開了個洞,底部的地方松垮垮的。黑色羽絨服的破洞就像有蜈蚣幫忙補過一樣,肩上的黑色大肩包是斜背著的。他全身略往右側傾斜的背影實在讓人印象深刻。是不是他脊椎側彎呢?這麽年輕又奇怪的孩子。我這麽想著,又回頭去撣水果了。當然,我也徹底忘記了那小子的事。

畢竟,池袋是東京屈指可數的起訖站,我不可能記住走過站前的每個人的臉。

不過,那小子很特別。

每隔九十分鐘,他一定會走過我們水果行前面。他每來一次,就會以熱切的視線看著我們店頭的商品,草莓、香蕉、蘋果和洋梨。就在他進入第四次繞圈時,我在店門口迎接他到來,手上還拿著招待他的菲律賓香蕉。他給人一種走投無路的感覺,而且很少有年輕人一整天在池袋這樣繞著圈子走的。或許這會是可以用在專欄裏的好題材。

在建築群的夕陽天空下,那個年輕人又走來了。他的臉色講好聽一點,是下了霜的土色。拿手指去戳的話,好像就會有手指的形狀凹進去一樣。察覺到我時,小夥子露出吃驚的樣子,然後又變成難為情的表情。

“雖然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但你肚子餓了吧?這個請你吃。”

仔細一看,是個還蠻帥的年輕人。他很害怕,連手都沒有伸出來。

“沒關系,不用在意。這個到了明天早上,就會丟進廚余袋裏了。”

他的聲音和身體一樣細,而且沒有元氣。

“可是我沒有錢。”

那是已經滿是茶色斑點、熟過頭的香蕉,滿滿的一盤只要一百日元。我不懂他為什麽要客氣到這種地步。

“沒關系,你就吃吧。”

我把一串香蕉硬塞給他。年輕人維持著恍惚的狀態,收下軟綿綿的香蕉。我咧嘴對他笑了笑後說:“不用錢,但是說代價好像有點那個……總之能不能把你的事情講給我聽呢?我叫真島誠,在某本雜志上有個連載的專欄。”他就這樣站著,以發抖的手剝開香蕉皮,大口大口吃了起來。他三兩下在我面前吃掉三根香蕉後,總算恢復像個人樣的表情。

“這是我今天最早吃進嘴裏的東西。謝謝你。如果我的故事還可以的話,請讓我幫忙。不過我的生活狀況很糟,沒辦法拿來寫什麽專欄吧?”真是個有禮貌到不行的窮人。

我們前往的是建在池袋西口公園內側的東京藝術劇場。這裏的咖啡店總是有空位,是車站前鮮為人知的好去處。天氣再怎麽暖,畢竟還是隆冬。太陽一下山,坐在圓形廣場的長椅上可就難受了。總之,那是屁股坐起來好像冰到凍僵的不銹鋼管長椅。

在位於二樓的咖啡店入口處,他遲遲不肯進店裏。

“怎麽了?”

他看著櫥窗裏排列著的蠟制樣品。咖啡四百五十日元,松餅五百日元,意大利面套餐九百五十日元。他以小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如果進去這裏,今晚我就要露宿街頭了。我沒錢。”

他一臉認真。這次換我驚訝了。

“知道了。我請客,走吧。”

進到咖啡店裏,我們在可以俯瞰巨大玻璃三角屋頂的窗邊坐下。他自我介紹說他叫柴山智志,然後在送來的特制咖啡裏加了滿滿三匙的砂糖。充分攪拌後,他喝了一口。“好燙,好好喝。剛才的香蕉加這個,就解決一餐了。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麽奢侈,在這樣的咖啡店裏喝咖啡了。”和我同時代的小夥子,只不過在咖啡店喝一杯咖啡,就開心成這樣。我們的國家到底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窮困了?

“智志,從剛才你就一直說沒錢,你住在哪裏?至少有家吧?”

“我是有個小隔間可以睡,但我沒有家也沒有自己的房間。因為我晚上是買網吧的通宵方案住在那裏。不過從鄉下來東京的打工族,大家都過著和我類似的生活。”

這是老家在東京的人所無法想像的事,事情變得愈來愈有趣了。我在玻璃桌上攤開小筆記本,開始記重點。

“那生活用品之類的怎麽辦?”

智志指著腳邊的黑色包包說:“最基本的東西都裝在這裏了。不過,說什麽也無法丟棄的東西,就放在投幣式寄物櫃中。”

原來是拿投幣式寄物櫃代替櫃子,我很吃驚。

“裏頭都裝些什麽呢?”

智志把眼神拉遠,凝視著藝術劇場的玻璃屋頂。很多冬天暗灰色的鴿子蹲著身子停在上頭。“國中畢業證書啦,女生寫來的情書啦,相簿啦,最心愛的CD或書等等。還有就是用來替換的衣物之類的吧。阿誠先生應該也有說什麽都無法丟棄的東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