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規反抗分子

在我們生活的這個國家,二十四歲以下的年輕人有一半是透明人,這一點你知道嗎?他們穿得整整齊齊的,也好好洗了澡,從外觀上來看,和隸屬於上層階級的年輕正式員工沒什麽兩樣。他們正處於威脅到憲法所保障的生存權的貧困之中,卻巧妙而拼命地掩蓋了起來。他們身上沒有酸酸的汗臭味,發型也很普通。如果是女生,應該也會好好地上妝吧(用百貨公司的試用品之類的)。

不過,只要仔細去看這些無人會去注意的透明人,就會發現悲慘的實際狀況。他們身上略有磨損的衣服,是折扣商店或二手服飾店論斤賣的拍賣品。大到不行的後背包或行李箱裏,凈是百元商店買來的“中國制造”。這一點並不讓人意外,因為如果運氣不好,沒有一日雇用的工作進來,一整天所能吃的,往往只有一包從百元均一店買來的韓國泡面而已。

他們所擁有的東西中,最昂貴的就是手機。我這麽講聽起來像在說笑嗎?理論上人類的生命比手機有價值得多,事實上卻非如此。假設這些年輕人在某家工廠工作時受了重傷,企業與派遣業者多半會規避責任,擺出一副“不關我的事”的表情。零件壞了一個又如何?非正式的日薪工作者既不能算職業傷害,也大半無法加入醫保與厚生年金(福利養老金)。他們只能忍氣吞聲。

這些透明人緊緊抓住M型社會的陡峭斜坡,在網吧或快餐店過夜,他們的慘叫誰也聽不見。再怎麽說,日本都是個責任自負的國家吧。每個人變成窮人的權利都一樣平等。仔細想想真的很不可思議,一直到某個喜歡歌劇的總理大臣瞎搞什麽“勞動大爆炸”[5]之前,日本都還沒有這樣的工作方式,也不存在透明人。

現在的我略有一點難過的感覺。因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今年冬天,我在池袋認識的難民小夥子,有嚴重的椎間盤突出,必須要穿束腹。這個無法看醫生,也沒有自己住處的年輕人,最殷切盼望的竟是能夠伸直雙腿好好睡一覺。

他在這三年間,都是彎著膝蓋在調整式躺椅上睡覺。就算工作到腰部受傷,手邊還是存不了重新挑戰人生的錢。

這次我要講的故事,不是美國或中南美洲那種壟斷企業與獨裁者勾結,恣意剝削勞動者的故事,而是在我們眼前發生的實際生活故事。它是被我們社會忽視的透明人——難民們組成反抗軍的故事。

請你豎耳傾聽我訴說,把手放在胸前思考。連慘叫都沒有就跌到谷底的透明人,有什麽正當理由非得采取那種生存方式不可嗎?你敢說明天的我或你,不會變成那種樣子嗎?M型社會的斷崖,已經迫近我們的腳邊不遠處了。

今年東京的冬天也都是暖暖的。年已經過了,卻只有小雪紛飛而已。空氣幹幹的,枯葉與漫畫網吧新開店的傳單競相在池袋站前微溫的風中飛舞。都心的起訖點大站池袋,到處都有生意興隆的網吧。至於為什麽會這樣,我完全不知道原因。原本以為充其量就是喜歡看漫畫和愛打在線遊戲的人變多了而已。

我的每一天,也和沒有季節感的東京冬季一樣,一點也沒有改變。每天我開開關關位於西一番街的小水果行,或是把裝在木箱裏的草莓(福岡產的甘王草莓,三千五百日元)賣給酒醉的人。說起來,就像機器一樣重復著相同的作業。

池袋的街頭沒有麻煩。這樣的話,我當然就只會露出看店的那張臉而已,也會因為沒素材可以寫連載專欄而感到困擾。不過,好歹我也在街頭雜志上連載好幾年了,我發現一件事——專欄這種東西,不必每次都寫得極其有趣。有時候寫得比較松散一點,反而會出乎意料地受歡迎。重點在於,我已經變得能夠一面寫稿一面放松了。這是不是表示我也設法學到了順利度過截稿日的方法了呢?

不過,這種理所當然的每一天,總會有結束的時候。

這世界沒有好心到一直置你於不顧,開始工作的鈴聲一定會響起。

注意到那個年輕人,是在年假過後的星期一,暖洋洋的陽光灑落在彩色瓷磚人行道上的午後時分。我拿著雞毛撣子在店頭把跨年的灰塵從水果上撣落時,注意到他的視線。那是一種拼命到甚至會讓人感受到物理壓力的視線。

我頭一擡,發現這個才二十歲出頭的小夥子正從西一番街的人行道底部,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家的店看。會不會是我在哪裏設陷阱獵捕過的家夥呢?“復仇”這兩個字讓我的背脊發起抖來。不過,知道我一向行事如何的各位,應該都很清楚吧。只是那年輕人的視線不是對著我,而是對著店頭的特賣品菲律賓香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