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規反抗分子(第4/23頁)

原來是這樣呀,過去我什麽都沒有發現。在我們的城市裏也有無數過著邊緣生活的年輕人。因為他們全無一句怨言,默默地漸漸跌到M型社會的谷底去,因此我並沒有察覺。

“喂,智志,你如果真的有什麽困擾,打電話給我吧。這次的專欄會分成兩次寫,你要好好保持聯絡哦。”

於是,我們交換了彼此的手機號碼與手機郵件信箱。這是網絡時代重要的自我介紹。真的很奇怪,信息的重要性,比像這樣直接碰面還要來得重要。我們每個人都是在倒立行走的,雖然很愚蠢,卻也無可奈何,因為那是理當會到來的未來世界。

我決定回到店裏去,因為有極多事情想要用自己的頭腦思考。智志有禮貌地謝謝我請他喝咖啡後,就低著頭消失在池袋站前了。如果一直坐在兒童的遊樂場所或是廣場之類的地方,有時候會有居民去通報,有時候則是警察來問話。他說他的腰和腿真的都很痛,想找個溫暖的地方休息,但只能在車站周邊兜圈子。因此,他才會每隔九十分鐘就經過我家店門口。網吧的通宵方案要晚上十點才開始,在那之前他只能像這樣設法打發時間。真是難以想像的生活!我話先講在前頭,這不是菲律賓貧民區的故事,而是此刻就在我們眼前、透明的貧窮故事。

那一晚,我在店裏的CD錄音機裏放了肖斯塔科維奇的曲子。因為我沒有那種心情只聽什麽優雅而美麗的音樂。第七號交響曲《列寧格勒》是描寫德國與蘇聯戰爭的一大作品。不過這首曲子再怎麽聽,只像當權者監視下寫出來的進行曲而已。如果不笑著假裝勇敢,有人就會從後面把你推落到谷底去。就是這麽恐怖的音樂。

不過,那種斯大林體制下的市民模樣,是不是可以直接套用到像智志這樣非正式日薪工作者身上呢?事態或許更加悲慘。至少,前蘇聯的作曲家知道敵人是誰。智志卻沒有什麽敵人,一切都只是自己該負的責任。

末班電車開走後,我關上店門,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雖然是已經有所磨損的四張半榻榻米,至少它是我個人的房間,也有能夠讓我伸直雙腿睡覺的墊被。我出聲向剛洗好澡的老媽說:“謝謝您,讓我能夠這樣伸直雙腿睡覺。在這種地方能有自己的家,是一件很值得感恩的事啊。”

老媽一面用浴巾包住頭發擦著一面說:“原來你連這種理所當然的事都不知道啊?阿誠,你的腦子是不是有問題?”

雖然不甘心,但這次完完全全就是老媽講的那樣。我一面祈求著智志能夠睡在比較好一點的網吧,一面就寢。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七號交響曲第一樂章的主題“戰爭”,仍在我腦子裏持續回響著。

因為那首小太鼓的進行曲,真的是太纏人了。

第二天,我就把在《街頭節奏》連載的專欄寫完了,此時距離截稿日還有好幾天。只要有好主題,寫起來就不辛苦了。而且若是像這次這樣讓我怒火中燒,就更好寫了。

智志大概兩天左右沒和我聯絡了。我依然繼續當著無聊的水果店員。我在店內恍惚地想著,我的年收入大約兩百萬日元左右,和智志應該差不多吧。不過,智志在池袋過著難民生活,我卻勉強有個自己的房間。我和他的不同,或許只在於東京有沒有自己的家而已。

如果我出生在不同的地方,或許也會像智志那樣脊椎彎曲,無法看醫生,而在池袋這裏晃蕩吧。這就是我的結論。任何人都可能跌下去。我們的世界完全分成了兩個,分成了有安全網的人與沒安全網的人。掉落下去的人,只能設法自己保護自己了,因為沒有什麽人會來幫你。

好一個羅曼蒂克而有夢想的世界。

隔了幾天,我打給智志。

回答是那種聽慣了的信息。不是“您要的號碼不在服務區”,就是“電池已用盡”。就連答錄信息,也完全無法留言。編輯部說我的專欄很受好評,因此我想謝謝他提供信息,以及約定時間做下一次的采訪,現在卻完全找不到人。

我很在意。一整天看著店前的人行道,卻連他人也沒見著。他就那樣消失了嗎?或者他是在外縣市的哪裏找到可以包吃包住的工作了吧?我看著池袋晴朗的冬季天空想著,現在的他是不是可以好好伸直雙腿睡覺呢?那令他苦悶的夢想是否已經實現了呢?不過後來的發展完全無法預測。因為智志的事件是從其他渠道傳來的,來自於池袋的熱線。是難得來自國王的直接通知。

打算入睡的我躺了下來。自認識智志後,我的生活就一直是以肖斯塔科維奇為背景音樂。畢竟這個多產的作曲家一生寫了十五首交響樂。就在我聽著第十二號交響樂《一九一七年》的慢板時,手機響了。液晶的小屏幕上顯示的是崇仔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