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故事(第4/8頁)

“按你自己的節奏講吧,”她說,“取決於你想要人們知道什麽。”她臉上浮現出關切的神情。我在酒吧裏袒露心聲時曾在女人臉上見過這種表情。我清醒時,它令我惱火。我酒醉時,它卻是我心中所求。

“感覺像是很長很長時間的疼痛,”詹克斯說。薩拉擡起一只手,一只精致、白皙、手指修長的手,另一只手伸進手提包掏出手機,擺弄起某個錄音應用。

詹克斯再次緊張起來,這正是他需要我在場的原因。提供某種支持,或是保護。傑茜給了他一個微笑,把她殘疾的手放在他殘疾的手上。他把空著的手伸進口袋,掏出一沓疊好的筆記本紙張。我把頭扭開,朝向另一桌的那兩個女孩。她們在喝啤酒。我在什麽地方見過一篇研究文章,說喝啤酒的人更容易第一次約會就和人上床。

“那次炸彈襲擊他記得比我清楚。”詹克斯看著我說。我看著薩拉,心裏清楚地知道自己絕不會告訴她任何事。“我甚至無法告訴你很多後來發生的事,”他繼續說,“最多是些零散的片段。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把它們拼到一起。”他敲了敲那沓紙,但沒有打開。我知道裏面寫了什麽。我讀過。我也讀過前一稿,以及再之前的一稿。

“我知道自己經歷了很多痛苦,”詹克斯說,“你無法想象的痛苦。但那些痛苦現在我自己也無法想象,因為”——他擡起一只手撓了撓凹凸不平的頭皮——“很多記憶都消失了。什麽也不剩。就像,系統崩潰了。這倒沒什麽。我不需要那些記憶。而且,他們給我用了一個療程的嗎啡,一次硬腦膜外輸液,四氫嗎啡酮,咪達唑侖。”

“你記起的第一件事是什麽?”薩拉問。她問的是那次襲擊,可詹克斯的思緒已經飄遠了。

“我的家人。”詹克斯說。他停下來,展開筆記,翻過前面幾頁。這些紙正是薩拉來這兒的目的。“他們裝作我身上什麽也沒發生過。我不能和他們講話。我喉嚨裏插著管。”他低頭照著筆記念起來,“那對於我的家人比起對於我自己肯定更是一種煎熬——”

“或許你想讓我先看一遍?”她指著紙說道,“然後我再問你問題?我的意思是,既然你已經全寫下來了……”

詹克斯把紙從她面前抽走。他望著我。

“好吧,”她說,“你來念。這樣最好。”

詹克斯深吸一口氣。他喝了口水,我喝了口啤酒。傑茜瞪了她的朋友一眼,同時握緊詹克斯的手。過了一會兒,詹克斯清清嗓子,再次拿出那沓紙。

“那對於我的家人比起對於我自己肯定更是一種煎熬,”他從頭念起,“人們現在看著我會想,上帝啊,太可怕了。但當時的情況還要糟得多。他們不知道我能否活下來,而且我已不再是原來的模樣。當一個人身體失血像我那麽嚴重時,奇怪的事情就會發生。那時我體內裝了四十多磅額外的液體,我的脖子和臉都鼓起來,像條腫脹的死魚。我渾身纏滿繃帶,燒傷的部位塗著油膏,而且——”

“你還記得爆炸當時的情景嗎?”薩拉打斷他。詹克斯漠然看了她一眼。前一天他叫我陪他赴約時,我對他說,一旦他把自己的故事告訴這個女孩,那就不再是他的故事了。就好像給別人拍照竊取他們的靈魂一樣,只不過這比拍照還嚴重。你的故事就是你。詹克斯不同意。他從不與我爭辯,只是自行其道。我告訴他無論他選擇怎麽做,我都會陪著他。

“我費了很大力氣才想起來。”他告訴薩拉。他的手將筆記一頁頁往回翻,目光卻沒落在紙上。“問題是我不確定哪些是真實的記憶,哪些是我的想象,就像一個心跳停止的人以為自己看見了一道亮光。我唯一能確定的是我眼前的亮光。當時絕對有一道閃光。還有硫磺的氣味,像七月四日國慶節,但離得很近。”

我不記得硫磺的氣味。我記得肉味。烤肉的味道。所以沒錯,七月四號。燒烤。那正是我現在吃素的原因——比利伯格[79]的嬉皮女孩們有時以為我和她們一樣,其實我們截然不同。

“然後黑色來得如此猛烈。”詹克斯說。

“黑色?”

“一切都是黑色,飛快撲過來,我瞬間陷入昏迷。你被人打昏過嗎?”

“是的,我被打昏過。”

我忍不住大聲哼了一聲。薩拉絕不可能被打昏過。我打賭她父母把她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一路護送到常青藤名校門口。

“好吧。黑色擊中你的整個身體,就像擊中頭部的一記重拳。沒戴手套,卻更猛烈。它的指節有你身體那麽大,瞬間擊中你全身,力大無窮。它殺死了車裏的另外兩人,查克·拉韋爾和維克多·羅伊徹。他們都是很棒的陸戰隊士兵,也是我有生以來最好的朋友,但當時我並不知道他們死了。之後是些支離破碎的記憶,然後我在另一個國家醒來,不知戰友生死,同時卻隱約知道他們死了。但我無法開口詢問,因為我既不能動也不能說話,喉嚨裏插著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