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 君子和隸農(上)

商丘城東北三十裏外的墨家主力大營內,篝火連片,抵禦著深秋的夜寒。

適就像是平常一樣,每天這個時候都在看書。

不是他很喜歡看書,而是他的身份決定的。

作為一個將墨子學說修正的不成樣子的修正主義分子,這類人有著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對於初始典籍的理解,要比書寫典籍的本人更加通透。

唯有如此,才能夠尋章摘句、斷章取義,從只言片語中修正凝練出自己的體系和學說。

距離墨子去世不過二十余年,若是墨子此時復生,看著這一整套完全變了味兒的墨家理論,定然會疾呼:我不是墨者。

然而墨子已逝,人死不能復生,適披著墨子的屍骨,做了他想做的事。

明亮的鯨油燈在閃爍,此時的適正在讀一封信,斟酌著回信。

信是彭城的索盧參寄來的,這個曾經西遊萬裏之外的英豪,如今也抵擋不住歲月的侵襲,身體一天天垮下去。

許多年前在巴別塔前的思索,在今日終於匯聚成了一個疑問。

索盧參信上說,生死有命,他自覺自己命不久矣,難過於自己不能看到天下歸一,也不能為大利天下再赴湯蹈火了。

在死之前,索盧參問道,如果貴族權利不能世襲,為什麽人的財富可以世襲?假使在土地、作坊用具、原材料、雇工都可以用錢來購買的時候,財富的世襲和權力的世襲有什麽區別?

索盧參在信的最後問道,天下人數以千萬,人與人不平等的起源,到底是什麽呢?

在土地、用具、原材料、雇工都可以用錢購買的情況下,王公貴族的權力到底是敗給了金錢還是敗給了天理和正義?

這封信是私下的信件,索盧參也說了,這封信不會公開。

他也知道適在忙著為最終的決戰而準備,但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知道能否看到適得勝歸來,所以他希望以私人的身份而非庠序文科學長的身份來問這個問題。

適提起筆,許久,不知道該寫些什麽。

許久,書秘走進帳篷內,輕聲道:“巨子,例會。”

兩個簡單的字,像是救了適的命一般,適覺得自己有了一個正式的、可以說服自己的理由,將索盧參的那封信封好,離開了自己的帳篷。

一處羊毛氈的大帳之內,墨家的半數高層和正師以上級別的軍官齊聚,適揮去了腦海中索盧參的疑問,堆出了笑容走進了大帳。

一名上校參謀官將當前的局勢大致講了一下,如今墨家主力的前鋒一萬一千人以及逼近寧陵,斥候回報說諸侯聯軍並沒有選擇原路撤退,而是選擇向南,意欲和在陽夏的三萬韓軍相會。

地圖上,一個巨大的口袋已經基本紮成,諸侯聯軍走到這一步,基本上就要看在陽夏、柘城附近的那支做疑兵的偏師能不能擋住陽夏方向的韓軍了。

這一次墨家集中了幾乎全部的家底,動員了幾乎所有退役五年之內的老兵和上士級別的退役軍官,就是要畢其功於一役。

四個主力的步兵師都是換裝了燧石槍的精銳,一個征召重組的以退役老兵為主的冷熱兵器混合的火繩槍師,以補足那個插向承匡的主力步兵師的抗線人數。

主力方向一萬五千名騎兵,包括一個精銳的武騎士的重騎兵師和一個輕騎兵師。外加兩個旅的戰鬥工兵,一個旅騎馬機動下馬列陣步戰的步騎士,六個先登營擲彈兵連。

集結了一共大約一百二十門以上鐵彈的銅炮,這還不包括各個旅配屬的四門小炮。

如此豪華的陣容,是墨家攢了三十年的家底,駐楚軍團雖然也是精銳,但是外線作戰,很難配屬這麽多的銅炮和騎兵。

這一戰的重要性已經不需要在軍帳內多講,在場的人都明白,一旦獲勝,北方諸侯將再也無力阻止墨家的擴張。

適看著最新的敵我情勢圖,上校參謀官指著寧陵和商丘之間的方向道:“齊人留了大約六千人,在這裏阻擊我們前鋒的前進。”

“我們呢,則在陽夏和柘城之間,有將近六千人,阻擊陽夏方向的韓軍北上會和。”

“斥候回報,在寧陵和商丘之間,明天一早就會開戰。看天氣,明天是個晴天,月朗星稀,正適合野戰。”

“在承匡方向的右翼也在朝這邊前進,按照敵軍的行軍速度和撤退方向,如果不出意外,正可以趕上最終的決戰。”

大致的情況講完,有人道:“現在我是有些擔心,會不會敵軍向南行軍泓水本身也是一種欺騙呢?”

“如果敵軍佯裝要在泓水相會,然後經由陽夏退至固城,再退至許……實則是趁著承匡我軍開始集結戰場的機會,陽夏韓軍和商丘齊軍忽然向西北,攻破承匡方向的我軍偏師,從承匡方向撤走呢?”

並不是沒有這種可能,承匡距離雍丘很近,若是聯軍主力南撤是假,卻集結兵力擊破承匡方向的偏師,從承匡撤往雍丘,那麽局面就會不怎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