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真誠的虛偽(下)

商丘是兩次弭兵會的簽約地,也是二十年前不成功的第三次弭兵會的發起地,而適又是墨家的巨子,在這種場合下說弭兵按照常理來說那肯定是合適的。

但論及具體,墨家的大軍還在宋國駐紮尚未撤出、宋國的局面親墨已成定局、鄭國生死未蔔的情況下說這些,就有點別的味道。

適肯定知道諸侯不會同意,那麽這時候大聲疾呼,就是要讓天下輿論支持墨家。

就像是現在魏韓楚會盟,又遮遮掩掩地不敢提“反墨同盟”和皇父鉞翎所做的反墨檄文,只敢說“為了維護中原和平”之類的套話,到時候國內征兵加稅卻說是因為墨家在中原擴張之類的話,那這個屎盆子適是絕對不接受的。

既然不敢直接提反墨、反平等、反利民、反解民三困、反天下富庶、反兼愛,那麽適自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借機反擊。

你既說是為了中原和平,好啊,我不但要中原和平,我還要主張天下弭兵呢,你們不放開關稅那就是不讓民眾得利;你們不減少軍隊那就是在準備戰爭;你們修築堡壘那就是違背和平……

反動無膽、非攻無量,這就是現在諸侯面臨的症結所在。

一個滿腦子天下一統才是對諸夏九州最有利的人,當著萬民的面喊出了非攻和平,那就是在把球踢回給各國諸侯。

隨後適又講起了諸夏的共同祖先——這個泗上墨家這幾年一直在傳播的學說——然後講起了非攻弭兵之後各國的利益、民眾的利益、以及將來可以建立一個為天下帶來真正和平的“國聯”的夢想。

實際上他對這個夢想一點不感興趣,真要是做成了只怕他要成為歷史的罪人。

但此時並不妨礙他大聲疾呼,並很微妙的拿了鄭國作為例子,說比如國聯真的成立了,那麽像是鄭國這樣的小國要是遭到了侵略,那麽國聯的其余成員就應該站出來誅不義而助弱。

聽起來頗有一點“重塑禮樂”的意思,只不過這禮和樂當然不是原來的禮和樂,因為適還要為墨家出兵泗上找一個符合將來禮樂的理由:利民,民之所願。

最後,適還說,墨家已經派遣了使者前往魏、楚、韓、秦、齊等諸國,要繼承先輩們在商丘城下簽訂弭兵和約的遺志,邀請各國前來參加,共商大事雲雲。

五年前菏澤會盟,適絕口不提非攻弭兵之類的說法,因為那是彼時彼刻。

而此時此刻,卻也因為五年前菏澤會盟、一百五十年前的弭兵會、二百五十年內的葵丘會奠定了足夠的人道主義的基礎。

五年前菏澤會盟,借用了二百五十年前葵丘會盟不準挖掘黃河的道義,延伸到不準屠城、不準殺俘之類的條約,似乎在道義上已經多少有了那麽點可能形成國聯的基礎。

但現實裏,適很明白,這一次弭兵會的呼籲,仍舊會和十余年前第三次弭兵會的呼籲一樣,成為泡影。

適要借此機會,將鄭國問題化為墨家獲得天下輿論支持、獲得楚王希望加入國聯保持鄭國這個緩沖國的支持。

弭兵的鬼話,適不是在說給諸侯聽,而是在說給天下的百姓聽,繼續為墨家爭取時間和民心。

對於楚國而言,宋和鄭,都是楚國的緩沖國。

但對墨家而言,宋是,鄭不是。

所以當宋國的局面已然不能扭轉的情況下,墨家如果保鄭獨立那是“大義”;而楚國保鄭獨立那是為了“己利”,鄭國的事楚國要比墨家上心的多。

這一次關於弭兵的呼籲,還是和十余年前那次一樣,楚國會想要加入而魏韓會極力否決。

只不過十余年前那一次,那是為了讓墨家上下徹底放棄“諸侯弭兵”的幻想,準備鬥爭。

而這一次,則是在為墨家爭取適預想估計的“五年”大亂時間:包括秦臣老君老必須發動的西河奪回戰和楚國的變法反噬政變。

天下大亂已經不可避免,除了一場將整個諸夏都卷入的戰爭已然沒有別的形式,春秋時代的滅國存祀一日車戰的時代已經過去,一場跨越萬裏縱橫數國天下皆苦的大亂不是一個幻想的“國聯”可以解決的。

既然心裏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幻想,那麽要讓天下人相信墨家真的為這個幻想而思考過,適便不得不說的十分誘惑。

譬如建議各國削減軍隊,按照國力大小擁有配額的軍隊,不能超過條約規定數量以維持平衡。

譬如建議各國在關稅上統一,使得往來各國的商人商販在魏國交了稅就不必在楚國繳稅,這樣就能便利於民,使得泗上的手工業品可以使天下人都用得起。

譬如建議各國變革土地制度,允許各國的民眾自由往來遷徙,將各國貧困者組織起來開墾南海、淮北等大量的土地,使得天下民眾不再有饑寒之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