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爭鳴之困(七)

面對著這樣粗俗、現實、市儈、而又求利無恥的簡單問題,孟孫陽忽然發現,自己這些人好像一直以來都飄得太高,以至於有些不接地氣。

他們可以和墨家在關於個人和集體的問題上爭辯十余年,當適問他們“怎麽辦”的時候,他們無言以對。

如今當東鄉子琪問出最簡單的“稅”的問題的時候,孟孫陽忽然明白,楊朱學派要走的路還有很多。

至少,墨家那一套東西,不管楊朱學派認不認可,最起碼的稅收、軍制、政令、法令都是一貫的、合於他們所謂的天志的、能夠在體系內解釋的通的。

孟孫陽從沒想過自己要面對這樣一個看似簡單、但卻極難回答的問題。

倘若楊朱學派執政天下,稅收不收?收稅的話,算不算是損別人之毛?

再比如墨家收商稅而扶植窮農,這算不算是損商人之毛而利別人?墨家可以用“兼愛”、“兼人”、“天下之利”的理由解釋這一切,楊朱學派怎麽在自己體系的框架內解釋收稅的合理性?

出於惻隱之心,他們覺得那些“迫生”之人,不如死,極為可憐,所以希望他們能夠獲得土地,從而至少做到比死要強,達成虧生之境,那麽這法理是什麽?

是因為惻隱之心?

還是要按照墨家的說法,上古之時並無天子,土地歸天下人所有,如今把封地要回分給民眾只是道法自然?

道法自然是這麽法的嗎?無為而治是這麽無為的嗎?如果認同墨家的做法,是不是等同於認可墨家“天道可知,理性可推,順天而為,便與無為自化並無區別,而且還能更快地達成”的說法?

農家的許析可以一眼看出來墨家之所以讓他們執政那幾個鄉的原因,是要借他們“真正平等”的道義,去矯枉過正地清掃那裏的貴族殘余。之所以能看出來,是因為農家認可墨家的一部分道理,只是在此時該怎麽走的問題上有些路線分歧。

孟孫陽至今沒有想清楚墨家之所以讓他們執政這幾個鄉的根本原因是什麽,所以他想要做的政策決斷就很難,一旦做錯了墨家會用悄無聲息的手段讓他們學派威望掃地淪為笑柄。

墨家看似慷慨地把宋國各個學派由他們嘗試執政,可實際上各個學派除了農家在這一次宋國政變中擁有足夠的影響力,其余學派要錢沒有、要兵沒有、要群眾基礎沒有、要執政經驗沒有,他們所有的一切不是如墨家一樣流了數千人的血自己掙來的,而是墨家施舍給他們的,也就注定了他們只能淪為一種傀儡。

現在擺在孟孫陽面前的,是一個信仰和道義問題。

東鄉子琪在質問孟孫陽,如果你們將這些傭耕者要分了土地,那麽就等同於是拔了我的毛,損了我的利,那麽你們不損別人一毛以利天下的說辭就說不通啊。

百裏之地尚不能治,況天下哉?

孟孫陽此時面臨的困境,也是楊朱學派在變革之世所必然要面臨的困境。

如果宗法制完全沒有松動,此時尚在春秋之前,那麽不拔一毛也就無從談起,因為除了貴族之外,平民沒毛可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如果時代已經進步到人人都有毛可拔的時候,那也好說,以此為根基,雖然最終肯定還是需要一個政府的存在可能要修正種種,但終究還是可行的。

可問題在於現在楊朱學派面臨的是千年未有之大變革的時代,適曾問過楊朱“怎麽辦”這個問題。

現在的局面是宗法制雖然瓦解但還存在,貴族制度存在,有私產私田的自耕農小生產者存在,一部分先有資格“被拔毛”的有了點私產私田的人便希望貴族諸侯們不要拔他們的毛,但讓他們利天下而犧牲他們也不願意認為這違背了自己的利。

適也曾問過他們,現在天下有資格被拔毛的人有幾個?你們想要自己的毛不被貴族王公拔,你們憑什麽?就憑和他們講道理?你們得讓天下有更多可以被拔毛的人,然後你們才可以讓你們的道義被王公貴族接受,王公貴族不是靠講道理就讓他們不拔你們的毛的,得靠刀劍火槍大炮……

可這麽做,就得有犧牲,這又違背了楊朱學派貴己、不拔一毛不利天下的義,所以也注定了他們在這個大時代下唱配角。

詹何等人不是沒想過適問的“怎麽辦”這個問題,也知道適提出的想法其實很對,甚至幾個人也隱隱覺得楊朱學派的道義需要彌補修正。

但是……想暴力奪權,就得學墨家,然後學墨家的一切,收稅、養兵、強制服役、犧牲精神、集體制度、強制教育以及被教育後強制扔到村社做教師……種種種種,那樣的話,和墨家有何區別?

不暴力奪權,又繞回到當初的那個問題,現在天下有資格被拔毛的人有幾個?這些人憑什麽保證自己的毛不被拔?王公貴族想要拔毛的時候,能反抗的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