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爭鳴之困(五)

那幾人的離開,並未給楊朱學派的這一行人帶來轟動,此時士人轉換門庭學派的事極為常見,楊朱學派和墨家學派關於“犧牲”的看法也是一個解不開的死結。

孟孫陽便和留下的弟子們說了幾聲,繼續前行,待到一處莊園的時候,已是正午,便於此時歇息,食用午飯。

莊園的主人聞之而迎,孟孫陽等人都是士人,互相見禮之後,這莊園的主人連忙叫仆從準備飯食。

這莊園的主人竟也是個識得天下英雄的人,不住問道:“莫非是與禽子辯一毛不拔之孟孫陽?莫非是獨繭絲為綸,芒針為鉤,荊篠為竿,剖粒為餌之詹何乎?”

莊園主人一一點出楊朱學派幾名人物平生最得意之事,驚訝之色便是贊許,眾人心中受用,各自回答。

詹何亦是楊朱學派中的知名人物,在楊朱學派一眾弟子中與孟孫陽、子華子齊名,後世更被莊周稱道。

他擅長推理和邏輯學,但喜歡故作高深,故而後來韓非子編了個故事,說詹何坐在家裏,外面有頭牛,詹何看都不看只是聽了聽牛叫就說外面那頭牛是黑牛黑角,其弟子去看後說是白角,詹何說那肯定是用白布包著牛角,你看錯了,其弟子一看果然。

韓非子用這個故事,批評詹何這個人不去觀察一切唯心地去猜測,當然也是因為詹何這個人善於推理的名聲留於後世有太多在不知推理的人看來極為神奇的表現的緣故。

莊園主人稱贊詹何善釣,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孟孫陽等人既受到了招待,便和主人多談了幾句,得知這莊園主人曾也是士人,子姓,東鄉氏,上數個十輩也是公族,因其祖先封為東鄉大夫,故後世子孫以東鄉為氏。

他單名一個廓,字子琪,平輩相交不能直呼其名,因為這時候名字一般都賤,長大後士人都有身份總不能互相二狗三蛋黑腚這麽叫,除非是長輩先生老師可以直呼其名,故而楊朱學派眾人可稱之為子琪,轉述的時候便稱之為東鄉子琪。

東鄉子琪準備的午飯已經沒有那麽多禮法的痕跡了,或者說受到泗上那種悄無聲息的影響已經很嚴重了。

略一交談,東鄉子琪便談了談自己這些年的見聞。

他算是這裏數一數二的鄉紳,家中有私田六千余畝,數十人與之傭耕,牛馬極多,每年種植棉花、小麥、油菜等,售賣於泗上,得錢無數。

其廬皆為磚瓦所制,更有兩扇在泗上之外算得上是身份象征的璆琳窗。

二十余年前宋國政變的時候,他的父親還是士,但沒有被波及到,隨後宋國中樞政權徹底被適給毀了,城邑之外的基層統治幾乎完全喪失,墨家趁機滲透到宋國各處,在一些地方基本取締了宋國在村社以及城邑之外的統治。

那時候他家裏有大約一千畝土地,實際上都是化公為私得來的,宋國那時候已經有了私田,只不過公田制、私田制、村社重分制、封田農奴制共存,混亂的很。

不久之後靠近泗上的這片地區就開始了殘酷的土地兼並,因為泗上工商業的發展和農業技術的革新,使得經營土地有利可圖,二十年時間,東鄉子琪用了各種手段不斷地兼並土地。

或是占據公田、或是災荒年借貸要地……原本就有的自耕農,因為這裏不是泗上,沒有牛馬鐵器的扶持,糧價又兩年降低,使得他們的日子過得很差,或是因為負債破產賣地被破流亡泗上;或是因為揣著在泗上發財的美夢賣地離開。

而非自耕農的村社內,東鄉子琪一步步侵占原本需要每隔二十年重新分配一次的份地;或是直接強占那些土地,原本那些還擁有一點份地的農夫逐漸淪為了傭耕者。

到現在,東鄉子琪已經擁有了六千畝土地,經營發展,每年收益極多。

他算有錢人,但卻不再是貴族。

貴族大部分有錢,但有錢卻不一定是貴族,貴族存在的基礎,是分封建制和人身依附關系。

貴族擁有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的支配權,天子諸侯封地的時候,封的是連同人綁定的土地,否則分給貴族一大堆土地卻沒有人,難不成讓貴族老爺自己去種地?

出現東鄉子琪這樣的情況,除了一些經濟上的原因外,還有就是當年的政變使得宋國的政治格局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原來貴族政治的平衡,需要貴族封地的勢力平衡,而封地勢力的平衡又和封地內的農奴數量息息相關。

封地內的農夫,對於貴族而言,不只是耕種公田的工具、平日勞作的工具,還是兵員,沒有兵員的貴族,在分封建制尤其是宋國三姓共政的政局下沒有發言權,所以貴族們需要將農夫牢牢地綁定在土地上。

二十余年前宋國政變之後,各地亂成一團,幾大貴族只能控制自己的封地,而靠近泗上地區的貴族們紛紛轉向。